小瘌痢哈哈大笑,一边拍手,一边为段玉喝彩。
段玉坦然的回答非但没有让人瞧不起他,反而赢得了众人的刮目相看,倾心敬佩。
宫九的武功本来就很高,他又是太平王世子,从小便有极好的家教,无论是琴棋书画、射御弓马,甚至是诗词歌赋,音乐礼数,都要比平常人强得多。
他师承是绝世高人“小老头”吴明,麾下有层出不穷的奇人异士,美人名马自然更是数不胜数。
他活生生是一个人生赢家的样子,在座的诸人能比得上他的,恐怕的确没有几个。
但能够当着江湖群豪的面亲口承认的,心服口服的,可能会更少;人们最多承认我武功不如他,我家世不如他但绝不会说我这个人不如他。
这其实也并不丢脸,这只是人们从心理上保护自己,抬高自我的一种手段。
但真正坦荡的人,并不需要这种手段。
不如就是不如,那又如何?
段飞熊心念转到这一点,嘴角不由露出笑意,他的儿子毕竟还算得上是一位英雄。
这个时候,贺尚书突然闪身至前,拦住了正有些不知所谓,要随宫九离开的花夜来。
花夜来立在门口,问道:“你为何拦我?”
贺尚书道:“你暂且不能走。”
花夜来冷笑道:“凭什么我不能走?你我原是同道之人,落井下石也未免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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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尚书对着她道:“高力士今日不在,你先快快去将鞋子捡起来,给我主上还回去。”
大堂之中,酒席之间,一尘不染的光滑地面上有一只鞋子端端放着,的确显得有些突兀。
花夜来望了望四周,发现贺尚书确实说的是自己,错愕道:“谁是高力士?高力士在不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贺尚书怒道:“高力士不在,就没有人为主上拾鞋,当然只能让你贵妃来动手了,难不成还要主上亲自捡回鞋子么?”
他口中胡言乱语,说的本是“贵妃研墨,力士脱鞋”的典故,放在此刻虽是荒诞,但意思却很明白了。
他是想让花夜来将苏微云先前脱下用来打宫九的鞋子捡回去。
花夜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以她的风姿容貌,气质穿着,平常的男人为她捧鞋还来不及,她何时替别人捡过鞋子?
贺尚书仍在催促:“快去快去,饭不着鞋,未免不合了礼仪。”
花夜来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小胡子、老学究,又想了想“化骨绵掌”和“指刀”两门武功的威力,只好硬着头皮,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贺尚书从旁边又抢了两只碗来,拿了一双象牙筷,随兴地敲击着,居然还颇有几分音调,缭缭升至空中。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老学究赞道:“好诗好诗。”
小胡子笑道:“好歌好歌。”
在一片歌声中,花夜来蹲下身,捡起鞋子,极不情愿地来到苏微云的身前。
“苏苏狮王,您的鞋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众人都望着她,听她说话。有些人在觊觎,有些人在艳羡,有些人在讥笑,还有些人什么表情都没有。
苏微云却没有理她。
苏微云就属于最后一者。
他什么表情都没有,既不哭,也不笑,也没有开口理会花夜来。
他整个人已想入非非,神游天外。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藤缠树,缠就缠。
生也痴缠,死也痴缠。
苏微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颗大树,躯体变作树干,四肢化为树枝,下身则扎根于地,盘成老树根。
枝繁叶茂,绿叶成荫。
每根枝条上都挂满了鲜绿色的叶子,青翠欲滴。风一吹,这些叶子就会曳曳摇动,轻抚着风,也轻抚着心。
这一棵树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充斥着满满的活力,满满的生机。
然而随着时光推移,一根根不知从何而来的老藤缠了上来,那些藤条不但坚韧,而且厚实,一旦缠住树,就紧紧不放。
树很难受,他想逃离,却被藤缠得牢牢,一动也动不了。
他拼命地想要将藤蔓从自己的身躯上移开、挣脱、崩断,于是他开始疯狂地生长,想获得更大的力量来使得藤蔓断掉。
谁知他越是生长,藤蔓也从他体内获得了更多的养分,同样快速地长大。他的力量变强,藤蔓也在变强,仍然是紧紧地咬住他不放。
直到有一天,树已苍老,藤也枯萎,两者在长年累月的抗拒中互相消耗,但还是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老树忽然叹了口气。
“你我本来同生一体,又何必生死纠缠?”
藤也说话了:“你早该这样想的,我也很累了。”
老树终于接受了藤,藤依附树,树支撑藤,握手言和。
藤依然缠树,就像是为树披上了一套古老的嫁衣。
它们已合为一体。
宝珠山庄,大堂。
风吹入堂。
花夜来还在小心地拿着鞋子,递在苏微云的面前,道:“苏狮王,请穿鞋。”
这句话她已一连说了三遍,心中更是将苏微云骂了不知多少次,她当然觉得这是苏微云在故意地羞辱于她。
“苏”
花夜来正要说第四遍的时候,苏微云突然浑身轻轻地震了震。
这震动极其轻微,除了近在咫尺的花夜来,就只有坐在另一旁的小瘌痢感受到了。
苏微云接过鞋子,好似很艰难地开口:“谢谢你。”
这三个字说得很别扭,第一个字好像是白发老人发出的叹息,第二个字却又如玩耍孩提的嬉笑。
只有最后一个字才恢复了他本来的音色。
花夜来有些吃惊地望着苏微云,她忽然感觉是看见了沧海变作桑田一般的时间推移画面。
她皱起眉头,又仔细地打量过去,却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花夜来道:“既然鞋子已送还,那么我便打算离开了。”
她说话之时,瞥了瞥小瘌痢的脸色,然后连忙回头,快步走了。
其实小瘌痢根本没有在意到她,小瘌痢一直死死地盯着苏微云,道:“你”
苏微云道:“至诚之道,在于接受自我。许多人总口口声声地说要做自己,其实很多人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们从不曾对自己诚实,他们不敢承认自己也有丑陋,总是想方设法地去修饰、遮掩、欺骗。你说段玉是你见过最诚实的人,我今天才总算真正明白这意思了。”
小瘌痢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苏微云道:“我明白,美是我的一部分,丑也是我的一部分。树是我的一部分,藤也是我的一部分。荣是我的一部分,枯也是我的一部分。既然都是我,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小瘌痢又问:“又是荣,又是枯,那到底是什么?”
苏微云答道:“是枯是荣,非枯非荣。非枯非荣,非假非空。”
“你说既不遮掩,你又撕开了什么?”
“我撕开了我所有枯死的内力。”
两人的问答十分古怪,除了他们以外,谁也听不懂。
苏微云微笑:“你可以撒谎欺骗别人,但唯独不能够瞒着自己的。”
“可惜很多人对自己都不太诚实”小瘌痢喃喃说着,忽然又道:“现在你该把你这只鞋子好好穿上了。”
“否则要是再脱手出去打中宫九,他的手臂恐怕就得有十天半个月没法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