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月,东番反贼直取浙江腹心,屯兵萧山,眼看着就要打进了杭州府。身处风雅之地的闽浙总督终于像是被吓醒了一样,从花娘的肚皮上滚了下来。
浙江三府大饥,但是这对于闽浙总督哈达福觉来说,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用家里人的话来说,只要闹不起民乱,死了多少汉人都是白死,只要旗人饿不死就行了。
所以,在杭州府的整整两万旗人依旧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谁能料到,只是在福建一地闹腾的反贼居然会趁着这个机会,直接杀上杭州府。不说福建一省的情况如何,光是浙江丢失的大片沿海之地就足够让哈达福觉冷汗直冒了。
他现在还能舒舒服服地在这膏腴之地当着威风八面的总督,可并不意味着上头那个出了名小心眼的刻薄皇帝知道他治下失了这么多的地之后,项上的这颗大好头颅能保住就不错了。
“钱塘江险而急,反贼必不能过。”杭州府知府为了讨好哈达福觉,信誓旦旦地道,“多少善于的男儿被江上一个浪头打下去就再也冒不出头来。反贼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咱们只要在钱塘江对面架好高台,就能看着反贼葬身与江底,自取灭亡了。”
哈达福觉听了充满希望地问道:“是这样?”
就听总督府之下的都司道:“一派胡言,世人皆知钱塘江之险,难道反贼就会迎难而上不成,那是傻子。”他指着总督府上唯一的舆图道,“反贼必定避开最险急之处,顺流而下。咱们只要在下游处拦截,就能将反贼尽数击毙在江面之上。”
那知府就不高兴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一点会顺流而下,而不是越江而过。你自己也说的,只要避开了最为险急的地方就可以了。”
“行了。”福觉不耐烦的一挥手,道,“两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召集全府之兵,兵分两路,一部分在下游拦截,另一部分屯兵钱塘县。”
说完,他威严地看了在座的所有人一眼,道:“城里头还有两万国族,绝对不容有失。要是连两处都守不住,你们就提头来见罢!”见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才满意地走开。
等总督大人走了之后,杭州知府和都司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整个杭州府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还有重要的经济地位,特别是因为风|流的景致而引来两万多的旗人在此地居住,这里的绿营兵占了整个省的大头,还有旗兵整五千。笼统地算下来,差不多有两万之数,快要是林瑜三千精兵的九到十倍。
也难怪那个总督敢轻轻松松地说出分兵两地的话来,若是在后世史书上记载,大概就是昏聩的典范。
林瑜手下火器甚厉。这个只要当总督的打听打听,就能从败退而来的残兵中听到端倪,。而福建巡抚得到沈指挥使败亡的消息之后就立刻上书朝廷,另给身为闽浙总督的福觉也送了信。信中详述了沈存带了多少兵力和火炮,结果一败而亡。但凡这各总督稍微将他的信放在心上一些,也就不至于如此看轻汉军的兵力。
但是,结果就是这样,他轻率地做出了分兵的决定,日后也要为这个决定付出巨大的代价。
就像是那个都司料想的那样,林瑜当然不会赶在赶在钱塘江上渡江。就算已经过了中秋节潮水最猛的季节,但是在自然的力量前面,人类太过微弱,这才后世科技发达的时候尚且如此,林瑜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要去挑战大自然的权威。
顺流而下也是没有必要的,杭州府最繁华的城镇无一例外都在靠近东部沿海的地方。林瑜需要打进杭州府的腹心,对于边边角角的地方他没有多少的兴趣。
所以,闽浙总督的这个绝对可谓是极尽愚蠢,但是,现在整个国中就是这样。愚蠢的人占着出身的优势占据高位,就算做出来的决定再白痴,但是这样的决定却能通过指令,层层执行下去。
钱塘县的知县几乎是死死地掐着自己的胳膊,才没有在一群的官员面前露出不满之色。顺溜而下?人家刚从浦阳江上逆流而上抵达萧山,摆明了要攻打府城,还往下走做什么?
只可惜,一个知县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在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就算他是钱塘县的父母官,在那群旗兵大爷到来的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准备好钱粮,将这群大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就行了。
所谓军国大事根本就没有他插手的余地。
绿营兵在见面上辛辛苦苦准备起来的哨卡根本没有派上用场——当然会是绿营兵,这么繁重的工作怎么会让那群旗兵去做呢,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钱塘县上,所过之处家家闭户。
原本他们在杭州府的时候,欺男霸女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不知多少百姓在他们的欺压之下求告无门,一家老小在没了家财之后,又尽数没了性命。
如今这支旗兵出现在钱塘县上,除了没办法必须出来讨生活的媳妇,大小姑娘全都缩在了家中,听着门外脚步声在青石板上踏过。不独姑娘们,平头老百姓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出了门在街道上也尽量挨着边走,生怕惹到了这些脾气火爆的大爷兵。
江面不是很宽阔,林瑜的主力部队向来是轻车简从,渡起江来也容易。但是他没有内陆的水师,海船一时开不进来,所以用的还是当地征收来的民船,大大小小都有。
这时候,但凡江对岸架起牌楼哨卡,少说也能给林瑜的部队带来些许的伤害。
三千人渡江,不过花了短短的一个时辰,这还包括在两岸装卸辎重的时间。钱塘县就在江边数十里处,在林瑜出现在县城外的时候,县城大门已经紧闭,城门之上,飘着一个绣老虎的旗帜。
“这是哈达族旗兵常用的旗帜。”林瑜边上的参谋尽职尽责地解释道,“这一个部族向来以作战勇猛出名,因此本朝开国之后,被奖励来了杭州府这一边。”
“我记得前任的闽浙总督是马佳钰荣,现在的东阁大学士。”说到这里,林瑜顿了顿,显然是想到了空出来的文渊阁大学士之位,便笑道,“也不知这时候有没有被提拔,他本就简在帝心。”
“北边元正皇帝素来喜欢在小一些的部族中挖一些何用的人才,哈达一族才在上一任丢了闽浙总督的位置,等马佳钰荣高升了之后,才拿回来。”看样子那参谋在东番的时候没少被白师父教导,这才对北边朝廷了若指掌。
想到这里,林瑜突然想到无论是白师父还是因为他的身份没有暴露,所以还在金陵倔着的便宜师父,都有好几个弟子,那些个没有出仕的暂不去说,还有好些正在国中各地当官,是该让白师父他们拿个单子出来。这年头讲究天地亲君师,白师父都已经站在了林瑜的一边,除非有那个屁|股钉牢在了朝廷的船上不动摇,这些人就是林瑜的天然帮手,必要时还能对战局产生关键的影响。
就像是一般而言,林瑜的族人天然就应该和他一条船的一样。不过,在当年出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林瑜很怀疑还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哈达一族在杭州一带,乌拉一族占据京师,还有辉发一族呢,他们在哪里?”林瑜顺口问道,这些旗人入关之后就被中原的花花世界给迷倒了,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并不奇怪。要他说去来,这个哈达一族可比乌拉要聪明多了,你一个外姓之人,就算是和皇族早年有亲又如何,都是满人有如何。皇权之下,亲父子都能都成乌眼鸡,一个外姓人想尽办法掺和进去,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那一族留守盛京。”那参谋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方道,“这些年少有族人进入中原,大约也有支庶不盛的缘故。”但是以当初乌拉、哈达、辉发三族在入关建下的汗马功劳来看,这一族留守盛京想来还有别的缘故。
“本朝朝廷视盛京如祖地,留这一族看守也是有看重之意。”话是这么说,但是内里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林瑜收回思绪,看了看眼前的小小的县城,道,“不是说旗兵擅长野战么,看来现在是龟缩在城中不出来了?”
钱塘县的城墙并不高,大约也就在两丈不到的样子,换算成后世的单位,不过五米。将将一层楼的高度,林瑜相信自己这一方火炮都能直接越过这一面城墙,砸进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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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都已经是老黄历了。”参谋笑道,他们虽然是第一次和旗兵正面扛上,但是他们龟缩在城中怎么骂战都不出来的样子,叫他撇嘴,“这些旗人不是骑兵,可不要龟缩在城中么?”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面低矮的城墙并不能给他们多少安全感。
城内这五千旗兵的将领瓜尔佳建霖焦急地在县衙上踱步,一边还问道:“江边的绿营回援了没有?”
他没想到贼军会这么快就屯兵县城外,眼看着就要攻城了,但是他们这边连火炮都才运来了一半,据说另一半总督那边扣下了,说是要防卫杭州府城。
这就是放屁!建霖心中愤愤,钱塘县是府城附郭之县,这里一旦陷落,府城就能守得住了?他当然不是说就觉得自己守不住,但是看看城下贼军的样子,乌合之众是这么写的吗?就算他大字不识几个,也知道这一支贼军根本不是传说中裹挟着流民才壮大起来的军队。
这是整整三千的精兵,建霖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对于福建都司沈存的败亡有了不一样的感受。要知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亲兵面前极尽嘲笑之能事。
亲兵从门外跑进来,光亮的脑门上尽是汗水,他一边行礼一边道:“才刚接到消息,但是要回援,少说也要等到明天一早。”
建霖的脸色一阵扭曲,半晌正要开口说话,就听一阵巨响,紧接着就是震动摇晃的砖瓦。他一滞,继而大怒:“贼军居然有火炮!”
亲兵在心中苦笑,能没有火炮么,那是东番来的反贼。当年也就是仗着火炮差点打到了金陵。他不敢讲这话说出来,只好道:“贼军开始攻城了,将军你看?”
建霖一咬牙,道:“走,过去看看。”总要知道贼军的火力到底如何,才好知道这县城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去守。
结果,两人根本就没能靠近城墙。
就像是林瑜预料的一样,不过五米的低矮城墙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来。他这边的参谋计算好角度,炮兵指挥使一声令下,炮弹就齐刷刷地越过城墙,向着城内飞去。
有些炸得早的,就在城头上炸开,下面的兵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直接倒了下去。有些炸得晚一些,快要落地的时候炸开,守在城墙之后的兵士就被清空了一大片。
在这其中唯一收到的伤害最少的,反而就是中间屹立着的这一面城墙。
面对这样的炮弹攻势,准备好的弓箭完全排不上用场不说,就算是推着刚运过来的火炮的兵士也不敢靠近城墙,生怕就被从天而降的炮弹给砸成了肉糜。
建霖看着这样的景象呆滞了许久,才狠狠一抹脸,大声喝道:“别往上送了,都回去!”
那些推着火炮车的兵士如蒙大赦,赶紧掉头回去,丝毫不顾城墙之上还有人等着送兵器上来,进行反击。
亲兵小心地看了看自家将军闪烁着阴狠的三|角眼,轻声道:“您是想?”
“你瞧这架势,守不守得住?这里的城墙太矮了,根本没有什么作用。”瓜尔佳建霖一转身,道,“走,吧兄弟们都喊起来。”
在绿营兵辛苦守着城墙的时候,这群大爷们还在营里睡觉呢!
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上的江千户背部死死地靠着城墙,嘴里一边骂,看见冒着炮火过来的亲兵,赶紧问道:“火炮什么时候来?”这么长时间了,他被地下的火炮给砸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一个个丢了命。早就想要还击了,这时候看见下去催的亲兵来了,只当火炮也跟着搬上来了。
他满怀希望的看向亲兵的身后,可是却一个人影都没瞧见,他双眼冒火地看向亲兵,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火炮了,老大。”那亲兵两眼含泪,道,“旗兵把所有了火炮都带走了。”
“他们人呢!”江千户狠狠咬着牙,然后听见了一声噩梦般的话语。
“有看见的兄弟说,都跑了。”
要说瓜尔佳建霖胆小如鼠一点也没错,眼看着守不到江边的兵士回援。他抛下了正在守城的兵士,转身就跑。要说,他有决断似乎也有些道理。他这么一果断,在抛弃了守城的将士的同时,却也抱住了自己手下的五千旗兵还有所有的火炮未受损失。
或许,这些守城的将士在他心里已经全都是死人了。
不过,在他果断地撤出县城的时候,他也想象不到还会有下面的场景出现。
只听又一声的炮响,把江千户的失神丢了的的魂灵重新在身躯中炸醒了,他看了看城墙之下旗帜上大大的汉字,想起东番曾经反靖复明的战斗,狠狠一锤城墙:“老子不干了。”
他撕扯下身上的号衣,往地上一扔,对着城墙内还活着的兄弟大声道:“旗兵带着火炮都跑了,留咱们兄弟送死。弟兄们有不想死的,就把手里的兵器往外扔,咱们降了又如何!”说着率先将手中拽得紧紧的大刀往城墙外头一扔!
亲兵见状,也跟着将手里的长|枪往外一扔。有了千户带头,城头上看着身边兄弟惨状的兵士一咬牙,将手中的各式各样的兵器扔出去。有机灵的,还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一道扔出去。
城头上立刻就下起了兵器雨。
举着望远镜的参谋奇怪地咦了一声,然后道:“城头上人把兵器都扔出来了,这是投降了?”
林瑜定睛一看,然后道:“叫炮火停一停。”
参谋连忙将命令传下去,炮兵指挥使得了令,忙举起一个拳头。炮兵们便停下手中机械的动作,立正站好。
“等等看。”林瑜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笑道。
扔掉兵器之后重新靠着城墙躲好的恶江千户没想到自己的法子起了效用,耳边的嗡鸣还没有彻底消下去,但是的确已经没有了炮弹袭来。
“停了?”身边的亲兵不敢置信地转头问道。
江千户默不作声地捡起身边兄弟的大刀,站起了身,他知道城外的炮火停了,但是想要开城门却没有那么容易。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城下的千户只当是城外的反贼用光了弹药,这才放心地爬上城头。他看也不看身边惨不忍睹的尸体,一边庆幸自己没有被安排上守城墙,一边带着人直奔江千户的方向而去。
他正要堆起满面的笑来,忽悠他下去守城门。他想得好,这时候的城墙应该已经安全了,正好换上自己。再说了,江千户损失了这么些人,也的确不再适合守在城墙之上了。
只是,他话还没说出口,直觉脖子一凉,就在身边亲卫呆滞的眼神中,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终于反应过来的亲卫正要呼喝,就被埋伏在一边的残存兵士给扑上来给一刀捅进了肚子里。
“幸好没有把所有的兵器都丢下去。”江千户长吁了一口气,虚虚地踹了之前捡兵器往下扔的兵卒,笑骂道,“抖什么机灵。”
那兵士赶紧憨憨地笑了两声,也不敢躲,横竖江千户踹实了也不会痛。
江千户环视了一下仅剩的两百多兄弟,警告道:“有哪个不乐意的现在就说出来,这一条路走下去以后就没法回头了!”
“咱们听老大的!”半晌,还是刚才那个机灵的兵士第一个表忠心。
“那就走吧!”他一挥手,带着一帮子兄弟往下走去。
城下的境况也就比城头稍微好一些,在注意到炮弹炸开的范围之后,他们尽量后撤避开了最危险的地方,后来除了几个倒霉蛋之外,并没有多大的伤亡。但是附在城墙后的好些建筑物全都已经烧毁了,火焰现在还在燃烧,几辆水车正在灭火。
好些兵士列着队在城下等着,看见江千户带着人下来,就出声问道:“江千户,卢千户大人呢?”
江千户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道:“叫你们先等着!”
那人被瞪了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歪站着,像是看着丧家之犬一样嘲讽地看着向着城里走去的江千户他们。
“不对。”他们不是应该去守城门的么,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觉得脊背上一阵剧痛,他艰难地回头,就见江千户脸上溅上了他的鲜血,对他狞笑道,“送你去见你的千户大人去!”
将领勇猛,手下的兵士也烂不到哪里去。再加上是乘机偷袭,杀了领头的几十个人之后,剩下的兵士就干净利索地跪地投降了。
江千户啐了一口,押着这些人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开门!”他喝道,守着门的兵士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就听平时豪爽的江千户大声道,“不开就是死,跟着老子一道降了,还有一条活路,你们自己选。”
“大将军,城门开了。”沉默地等在门外的众位兵士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城头上的动静,在看到上面开始自相残杀的时候,再结合之前丢下来的兵器,他们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继续保持警惕。”林瑜点点头,淡淡道,“□□队准备。”
穿过一杆杆长|枪黑洞洞的枪口,江千户努力忽略这些□□指着他造成的压力,缴了身上的兵器之后,他留下兄弟们在外只身走到里面。
他没能接近最中心的林瑜,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古有血溅五步,当心是应该的。而且,他是真心投降,不必在这上面计较。他一个降将,也计较不来。
“这么说这县城里面的旗兵已经带着全部的火炮退进了府城。”林瑜看着杭州府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大军往里开进。
“大将军不担心我是诈降?”江千户不敢置信地看着问了他几句,就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的林瑜,看着这一张年轻的面庞,并未觉得多么的荣幸、松一口气是一定的,毕竟他这是在赌命,但是却又因为太容易了又觉得有些荒谬。
林瑜分出了心神看了看这个面上血迹未干的千户一眼,道:“因为没有必要,你觉得拿着大刀的你们能和我的□□兵相比吗?”眼前的这一张脸有些倔强有些耿直就和他的手下一样,他破例解释了一句,“说毫无防备那是假的,而且我也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他勾起了一个笑,轻轻一夹马肚打马走了。
江千户呆了呆,看着马上的少年将军离开了面前,随即一个红色袢袄,衣襟上绣着银色山纹的年轻将领上前道:“将军吩咐了,你先跟着我们,先把你们的名字还有户籍登记一下。”他举了举手中的板子,道,“对了,还有原本的官职。”
“这样就行了?”他听了,一边挥挥手,让自己的兄弟们过来。
“这样就行了。”那参谋抬头看了看他迷惑而茫然的样子,给了他一个和善的笑容,“本来咱们是不收人的,不过大将军很欣赏你。”
他手中的炭笔敲在板子上,发出咄咄的响声,继续道:“你们暂时按照预备兵的待遇来,军饷是正规兵士的一半,也就是每个月二两半银,从今天开始算。江千户你原本是千户,暂时委屈你一下,拿一样的银子,回头大将军有命令下来的话,再做安排。”
“二两半!”手里还提着大刀的汉子中有人惊呼了一声,“那正规的得有多少啊!”
“一个月五两!”还是之前那个被说机灵的兵士,他赶紧踢了踢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的小腿肚,是以他别丢份,就算他们入了行伍到现在,总共也没拿到过五两银,“一年就是……”他摆着手指头算了算,“正规的六十两,那咱们就有三十两!”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了。
那参谋都是抬起头看了算算数的兵士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有些瘦弱还没长成的身板,笑道:“你脑子挺好使,回头开班的时候好好学,学好了,以后有你小子好日子的。”二两半乘以十二不好算,这小子知道那整的五两来算出十二个月的饷银,再折半,瓜脑子不错。
“学?学啥啊?不是当兵么?”江千户看了看又开始傻笑的小子,少不得开口问道。
“当兵就不能上学了?”那参谋瞪了他一眼,道,“大将军说了,活到老学到老,咱们军队里头还考试呢!不过,现在是战时,等回去了会有先生定期来给大家伙上课,不认识字的全部回炉重造!”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回头你们有空也可以问问别的兵士,争取在回去之前学几个字在肚子里,至少自己名字得认识会写,对吧!”
“行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以后这些事情你们慢慢会知道的。”他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道,“哦,还有制服,你们才两百多人,倒是能给你们每人匀一套出来。武器的话,先暂时用你们自己的,咱们的你们没练过,用不了。”
他点点头,就走了。
留下一行人满目的茫然,又有些似乎不一样的兴奋感。
“还会请人给咱们上课!”别看这些兵士穷措大地嘀咕那些身上没有二两肉的书生,对于读书这一件事还是很敬畏的,他们有些兴奋又有些无措。就像是一个习惯了被鄙视被看不起的人突然闯进了一个平和的世界,这里没有人看低他们。这里的人彼此之间尊敬、对他们也和善,同样是兵士,他们为此而骄傲从不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这样的光怪陆离,叫人难以理解。但是,人类心中根深蒂固的向光性让他们不自觉地去主动的接触这一切,他们本能的知道,这个世界要比以前他们的更好。
“都带下去安置了?”就像是江千户说的一样,县城里头已经没有多少的兵士了,旗人更是一个不见。萧条的街道上不闻声息,只有街道两旁的百姓门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去的写着顺民的纸条飘扬了一下,然后无力地落了下来。
“安置了,有些傻。”那参谋笑了一下,道。
“不傻也不会被人排挤成这样,不过还算有两份血性。”林瑜漫不经心地道,“走,去县衙看看。”
“就怕连气性都没有,跪软了骨头扶都扶不起来的。”那参谋学着林瑜的样子,模仿了一句。自起事以来,他一直和林瑜朝夕相处,对着这个向来活在传说中的大爷没有了多少畏惧之心,就像是本来生活在迷雾中的神突然活生生地走到你的面前,告诉你,他也会笑也有七情六欲,甚至他相当的不在乎阶级之分,也常常教导他们不要在乎阶级。
林瑜含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自陈胜喊出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刻在了老祖宗的骨子里,一代代的传给我们。这才有数百年一轮回的王朝更替,也有了华夏大兴。因为咱们从骨子里,就不相信什么生而高贵,那就是放屁。”
那参谋听见这一句不雅的话,忍不住咧嘴傻笑起来,见林瑜一眼扫过来,忙收敛了笑容,严肃道:“失礼了。”然后,犹豫了一下,才道,“可是,白师父也说了,立正统方可定人心。”
也就是说,只有林瑜走上大位,才能安定人心,并吸引来更多的人杰为之所用。他们才会觉得,造反这个事业继续下去,终于有了奔头。
“我知道。”林瑜叹了口气,心道,这个道理其实读书人都知道,否则也不会有历朝历代从不缺少的君权和相权之争。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开启民智。只可惜,这一点就不是一场造反运动能解决的,而是需要他用余生去解决,“白师父说得话也是对的,你可以好好想想。”
只要老百姓们还迷信着皇权,皇帝这个职业就没办法从这一块土地上消失。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这回轮到参谋一脸茫然了,这个问题纠结了数十年,直到他年老时,看着这块土地上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才有了解答。
现在他还只是跟在林瑜身边的一个小小参谋,就算以后前途无量,在国中大部分人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反贼。
不过,从今天开始,要被称呼为反贼的人恐怕又要多一个了。
史玉城在水师大捷之后返回东番,同时,装备严整的刘士央带领着前军和洪铭泽会师于惠州府。然后刘士央继续走海路,而洪铭泽在用刘那边送来的火炮弹药武装好自身水师后,就从内陆江水支系走。广东这边水系发达,对东番这样的水师来说很有利,特别是广东水师已经一艘不剩的情况下,就算惠州府的大人们征集了大量的丁壮,没有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番的反贼乘着船只扬长而去。
几十艘的船只风帆直指天际,乌压压一片在惠州府众人的面前行驶过去,宛如水中蛟龙游过,只教人两股战战、几欲膜拜。
两路水师同时向自己所在的广州府进发,就算是百折不挠之躯听了都要有一瞬间的胆寒,更何况史巡抚离着这一境界还远着,否则,他也不会一直压着林瑜的消息没有上报朝廷。
他连发几封急信给隔壁肇庆府的广东都司请求支援,之前来的那几千人在两万水师、还是能击溃整个广州水师的兵士面前够抵什么用的。这时候,他已经对着广东水师溃散这个消息毫不怀疑。
随着两路水师的日益临近,而发往肇庆府的急信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他的巡抚衙上也从一开始的车水马龙变成了现在的门可罗雀,原本围着他奉承几个参政参议也全部龟缩,再不露面。但是史巡抚知道他们这是跑去了粤海关监督佟瑛的府上,他心里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东西,人家满臣又何必搭理你们汉臣,还真以为人家能保住你们的脑袋不成?
他摩挲着手里的宝剑。他从没想过,这一把挂在墙壁上用来装饰的文士剑居然还有开刃的一天,而且开刃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饮他这个主人的鲜血。
多年的老仆垫着脚走进来,看见他手边的剑,不慌不忙道:“福建的消息已经有了,想必反贼拿下了多少的土地老爷您不大想听,但是有一个人的消息您还是要听一听的。”
“传闻温州府有一个龚员外,家里供奉着一尊文曲星玉像,他为保命,将玉像献与贼军大将军。甫一见面,便惊呼文曲星君下凡来。”
史巡抚干涩的眼珠子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