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儒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问。
这个世界上,和他一般,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个人面相如何的人已经很少了。原本还有苏州的静怡师傅,只不过,她已经去了。早先白大儒之前赶去苏州也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意思,不过,终究没有见到。
罢了。
林瑜原本倒是有心问一句,不过看老人家看似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的样子,也就抛开这个专心的埋首案牍之中。柳秋池那边有了白十二和管云飞的帮忙,松快了许多。不过没能偷懒多久,就被林瑜拉上了一道巡视周边乡镇的大坑。
辛宗平和白师父并他的几个弟子都彼此见过了,不过,他正在发痘呢,暂时一地都去不了,只能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休息。
不过林瑜有给他找出当地的县志之类的,让他没事的时候看着消遣消遣。
“乡村里头人口不比府城密集,波及的面也不大,不过,到底还是萧条了。”林瑜拉着马缰绳,看荒芜一片的田地,偶尔里头冒出几个人,弯着腰。看见他们,就忙忙地避开,然后远远地站着,或是默默地跪下磕一个头。
“等开春就好了。”柳秋池也忧心,兴化府到了这个地步,疫疾可以说是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怎么恢复生产才是头等大事,“只不过,就快青黄不接的时候了,也不知怎么熬过去。”所谓青黄不接,向来都在开春没多久。春耕已经开始,成熟期远远没到,但是陈粮却已经吃完。一般百姓家都屯有余粮,但是刚经过了天灾人祸,现在还有多少存粮,谁都不敢说。
“百姓没有余粮,府库还有存粮,实在不行,还可以买粮。”林瑜翻身下马,伸手在拨弄了一下泥土,感受着手底下的湿润,道,“吃不饱,但是也饿不死。”
柳秋池见他放开了手中的泥土,站了起来,忙使唤人拿出准备好的水囊给他洗手,埋怨道:“请个老农过来一问就行了,何苦来自己去摸,你哪知道是不是刚沤过肥。”
林瑜不以为意地笑道:“现在可不是施肥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庄子上试验过套种之法,也关心过土地肥力试验过轮耕,对于农学不是一窍不通,又叹,“经过这么一遭,只怕土地兼并又要严重了。”
事实上,情况已经有苗头了,柳秋池在班房已经见过大大小小十来桩卖田卖地的契书。他皱着眉,“大灾之后,富者逾富,贫者逾贫,这势头怕是遏制不住。”贫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卖田,都是实在过不下去之后的选择。压着他们不让卖,也没这做法。
“价格可还公道?”林瑜问道。
“什么公道?”柳秋池就冷笑一声,道,“这种时候卖地,能有什么好价钱,不过是任人宰割。”他遣人问过,现在地价低得叫人心酸,但就算是这样,卖地的贫农也越来越多。去年接连两桩是故,实在是掏空了太多小农人家本就微薄的底子了。
“这样下去不行。”两人溜过一圈,在百姓满面尘土的崇敬目光中回城去,林瑜心里转着各种各样的主意,道:“如今湖广熟天下足,这边粮价向来不算高。”事实上,这里地靠南方,属于亚热带气候,水稻一年两熟,所以林瑜才敢说,吃不饱,但是绝对饿不死。
柳秋池闻弦歌而知雅意,偏头问道:“可是不种粮,一时的难关又怎么过?”换种子可不是什么小事,百姓正在饿肚子,不一定乐意。这种事就算赌上林瑜的威信也难说。
也是,转换一地的种植模式,从粮食作物转换为经济作物并不是一纸政令就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不过,现在兴化府百废待兴,如果要动手的话现在的时机最合适。林瑜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但是方式还需要商榷。
而种植的经济作物他心里有了一定的想法,但是还需要好好计划一下。
回到府衙的时候,就听里面来报,说是常家公子已经到了。
“盐呢?”林瑜先问道,“账结了没?”
苏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侧,道:“盐先入库了。账没结,押车的管家并不敢收。”他又不能端着银票给常家公子,这事还得由林瑜出面。本来,比起那一点点的银钱,常家来这里更多的是为了人情。
偏厅里头,正坐着吃茶的常子兰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少年公子迈着大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来,手里还拽着的马鞭往身后的小厮手里一递。尽管是这样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却奇异的不叫人觉得失礼。
他心道,这便是京城里头嫡支以后的孙女婿了,忙起身拜道:“常家子兰见过林知府。”族里头,他们家是和嫡支向来靠得近的。是以,这一次,林瑜来兴化府任知府,常大学士也有致信家里头。话也简单,就是这一头林瑜有什么需要的,他们尽量满足便是。
他们一家和嫡支近,如今嫡支的大老爷又任着文渊阁大学士。是以,族里头他们家向来是说得上话的,好处也从来没有少过。这一回,因着有可能要去兴化府,族里头暗地里说酸话幸灾乐祸的可不少。
不过,就像是他父亲说的。平日里他们得利最多,等嫡支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常子兰深以为然。索性,家里头不是没有种过痘的,就算有危险也有限。
但是,他们一家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兴化府的信件。大半年过去,兴化府一切安稳如常,边上的三府也没听说有天花病人出现。常家就知道,没什么事了。
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兴化府那边反而来了信。
也许是出于对林瑜没有在最乱的时候使唤他们的感激,也许是出于对常大学士吩咐的慎重,那边一接到林瑜的信件之后就第一时间按照上面的要求尽力筹集了更多的盐,押送来兴化府。上万斤的盐比林瑜原本要求的还要多出三成来。
就算只是私盐的价,那盐商看在常大学士的面子上,抹去了零头,那也花了他们家小一万两的银子。倒不是盐商不愿意白送,只是就算他相送,常家也不愿意收。做盐商的,哪个不是人精,不能完全一点面子也不给,抹去那千百两银的零头,也是个意思。
两人厮见过,分宾主落座,常子兰就迫不及待道:“林知府才能兼备,小生这一路看来,如今兴化府已经有了昔日几分繁荣气象,短短半年,知府实在了得。”他身上有着秀才的功名,只是举人怎么也考不上去。这么大个人,在林瑜面前也只好自称小生。
林瑜已经知道了常家多送了三成的盐过来,算来一共有一万斤还多。如果他愿意的话,照样能应酬得很好,就像是他不过做了几个月的侍读学士,就叫当今觉得他深合自己心意一样。面对常子兰几乎是挂在脸上的讨好之意,笑道:“两家原是姻亲,不必这般客气。算来子兰日后还是我的兄长,只称呼我一声怀瑾也使得。”
那常子兰俊脸微红,道:“那子兰便托大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等苏木上茶来后,林瑜便道:“府库已经清点过了,总数一万两千斤的盐,按泉州的盐价该是一万两千两银,回头我就叫苏木来交接。”
那常子兰就忙摆手道:“不敢不敢,老爷在家里头一直念叨着,想给这兴化府出分力。偏偏一直以来都没个机会,您的信以来,老爷可高兴坏了,忙忙地就打发了我来。要是带着钱回去,小生可是要吃板子的。怀瑾便赏个脸吧!”
林瑜瞧他努力凑上来的样子,脑筋一转,笑道:“原是府衙里头的事,也不能叫你们白出钱。再者一万两银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他敲着桌案道,“这样,我正好有一桩难事,你就拿了这银子替我办一件事,如何?”
常子兰听了心头忐忑,又见林瑜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便起身拜道:“敢不从命。”
小牛角村原本是个人丁兴旺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数都姓李,所以也叫李家村。不过,再好的村子,一场天花疫疾足以叫一个还算得上殷实的人家一朝回到赤贫。便是村里地主李全德之家,如今也是勉强,约莫还得两年才能缓过气来。
地主之家都是这样的境况,更何况是那些普通农家,整个村落都散发着颓然的气息,偶尔响起一两声短促的哭声,也不过是干嚎。
李二家也是一般的境况,卖地已经是没办法的办法。他原本想着村里头全德的品性是个好的,卖与他价格总不至于压得太低,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也容易。只是等找过了全德之后才知道,村里谁都不是傻子,求他买地的人多,这样一来就是最富裕的全德家也是拿不出多少钱来买村子里的地。
地里刨食一辈子,他也不想卖地,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一家老小总得活下去吧!他也是有心思的,现在地多人少,到时候地主老爷还是要靠他们来种地,慢慢地再忍上个几年,若是年景好,没准就能起来了。
这要是年景不好,那就是命吧!他咂着烟嘴,烟锅里头没有一丝的火星。
村里的地主吃不下这么多的田地,但是城里头的府上多得很,他们早就盯着土地了,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合适的机会买下那么多可以连成一大片的。
但凡有点门道的,手里有几个钱的,这些天都钻营地厉害。人牙子忙,那些个掮客牙行更忙。他们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他们的胃口比豺狼还要贪婪,他们的良心已经钻进了钱眼里头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这李家村也是一样的,牙行的人领着富老爷一批批的来,开的价钱却一天比一天低。上好的田,又肥又润,种下庄稼来,稍微打理打理,一年年都是丰收。
一两银子一亩地,多一钱都不给,李二就想,他太爷爷辈累死累活挣下来这么十亩地,二两五钱三分一亩,如今人家张口一两,还要多搭上些农具做添头。
这什么世道呢,没道理啊!李二怎么想都想不通,好好的田,怎么就从二两五钱三分边做了一两呢?这是命啊,那就叫他陪着地一道死了吧!
他看着黑黝黝的屋里榻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哭的两个娃,就他们爷仨了,都找他们娘去吧!
李二无力的手抱起两个娃往外走,村里的人就算看见他也是沉默的,连一声招呼都吝啬。或许,他们也都知道李二是想做什么。这样的心思,在他们的心头也是转过的罢?
村子边上就是一大片的田地,没花他多少力气就走到了地头。李二艰难地转动着眼睛,想,怎么死呢?似乎事到临头了,他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也没能引起李二的注意,他满脑子都是,这人要怎么跟这块地死在一块呢?似乎是行不通的。直到马蹄声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骑着高头大马的常子兰没注意到这个抱着两个孩子已经有些不正常的乡民,他满脑子都是林瑜的吩咐,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按着他的要求来。
他也没去找什么牙行,家里头的庶务他有慢慢的帮着管起来,那一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所谓牙行,掌握了上下两头的信息是关键。他们一般与官府里头的吏目都打好了关系,办起事来的确要更快一些。费一些银钱,也就是小事了。一般,要比自己去衙门办事在那些吏目身上的打赏还要省一些。
不过,按照林知府的说法,现在十村有八村都有人卖地,不过这个李家村的情况最严重一些,他随手拽了一个认识路的小卒就来了。再者,现在林瑜手下的这一座府衙和历来的都不一样,原本的吏目叫林瑜给收拾了个干净,现在干活的是几个吃苦耐劳的老实读书人,牙行与吏目之间的金钱关系算是被断了。若真有心买地的,耐心地打听一段时间,也比找牙行还要多付出一笔银钱要好。
常子兰一边想着一边问李二,道:“老人家,这就是李家村了?”
李二其实不老,他两个娃一个五岁一个才三岁,他其实才三十来岁。不过,那花白的头发,驼下的脊背,满面的黑灰,黑黝黝没有亮光的眼睛叫常子兰以为他已经是一个五六十的老人家了。
“是李家村。”李二点点头,像是已经重复了几十上百遍一样,木然地问道,“老爷买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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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子兰正要翻身上马,向着村落的地方走去,见这个人站在地头,想必这就是他们家的地了,就笑道:“是来买地,你怎么知道?”
“买地好啊,村里人都要卖呢!”李二充耳不闻地点点头,自顾自地问道,“多少一亩啊!”他问着,却没有抬头看常子兰,就像是就这么随口聊聊,从来没有想过要知道答案一样。
常子兰这一回终于感到不对劲了,他对身边的小卒子使了个眼色,谨慎地道:“原来的市价,上田二两七钱一亩,中等的一两五钱,下等的,再瞧吧!”
李二怔楞的眼珠动了动,常子兰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终于传进了他的耳中,他猛地回过身,嗫嚅了一下嘴唇:“多少?”
柳秋池沉默地看着林瑜将手里写着青苗法的宣纸扔进了炭盆之中,烧得只剩下了灰烬。青苗法原来自于宋时王安石的新政,他看过,也知道林瑜的法子已经做出了很多的改进。若是按照这个法子来的,短短一年时间,就足够兴化的百姓缓过神来了。
不过,见林瑜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方法。柳秋池动了一下嘴唇,原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从来了兴化府,他叹的气已经被他前面一辈子加起来还多了。
每一次,他都看着林瑜提出一个又一个匪夷所思但是仔细计划过后确有成效的法子。然后,碍于现实,一个又一个的否定掉。
就像是青苗法,相当于官府低息放贷,贷给农户苗种、农具等物。农户有了这些,只要能在赈灾物资之下,撑过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就能活过来了。也不必再卖去视以为性命的田地,同时遏制了土地兼并。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是林瑜的担忧没错,青苗法却是好法。但是当初王安石怎么失败的,这个法子也会以同样的原因失败。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林瑜在时们还能压制得住上下的手,但是官僚的本质是不会变的。他不可能在兴化府待一辈子,与其相信后来者的节操,他更相信利益共同体。
至少,到时候就算他离开了,只要生意还在,他就不怕这一府百姓的生计无着。
“一个常家,一个林家,还不够。”既然要做,那就做绝。林瑜想结合地头蛇,干脆将整个兴化、泉州府最好还有隔壁的福州府的势力都经营下来,有了可见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在容许后来的官吏胡乱伸手。
柳秋池不知道林瑜在计划些什么,但是光听常家和林家都不够时,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也许他还不够了解林家的力量,但是他却足够了解盘踞在泉州百年的常家的力量。
“秋池。”
“嗯?”柳秋池听见林瑜的声音,连忙收回思绪问道,“怎么了?”
“你可知,这边种植甘蔗的有多少人家,一共有多少地?”林瑜思来想去,还是将糖作为切入点。就像是盐一样,糖不起眼,但是可以说全国少有不爱甜的。弄好了,这生意要比什么走私洋货好出太多了。
柳秋池明白林瑜的意思,道:“我这就去找原本的记载去。”被林瑜伸手拦了,道:“那些吏目记载的信息错漏太多,没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回头我去找柳湘莲,让他去市面上打听去,比你翻书页子来得快。”
“也是,咱们忙成这样,就他混在市井浪荡,很该给他找些活。”柳秋池就笑道,“只是,这甘蔗虽然好,到底不当饭吃,原本种粮的农家不一定愿意改。”
林瑜摇头道:“这些自己还买得起苗种的就随他们去,爱种什么种什么。那些个连苗种都买不起的,只怕也留不下地了。”他把常子兰推出去办的就是这样的一件事。
不同于柳秋池误会的那样,柳湘莲在市井中混着得来的消息十分灵通。也是他最先发现了又买卖土地的苗头,就马上通知了林瑜。
比起田地该有的价,现在的价钱逐渐往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本的一半都没有了。林瑜没办法出政令,命令富人按照正常的价钱并购土地,更不能禁止土地买卖。土地兼并在兴化府已经不是有权有势的人想方设法地谋取自由农户的田地,而是这些农户活不下去不得不开始卖地。
这一次大疫少了很多小儿,否则林瑜相信,在这一波的卖地潮之前,应该先出现很多卖儿鬻女的人才是。现在的人牙子依旧繁忙,但是比起原本大灾之后的景象来,已经轻了很多。只是,更加心酸。
官牙子不意少年知府竟然会关心这样的事情,在将自己的一辈子的经验娓娓道来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这一回兴化府真的撞上了一个天大的好官。
人牙子也会想,若是那些个小儿还活着,遇上这样的知府,也许也不一定就被卖了。
府衙里头也进了好些个小孩,林瑜一声令下,本府稍微还有些良心的人牙子都将自己手上的好苗子往府衙里塞。那些个不得不卖自己求活、或是不得不卖了自己儿女的父母在知道有可能被送去知府的身边时,心里倒放心了许多。
他们相信林瑜一定会善待这些孩子。
林瑜已经尽可能地多留下那些孩子了,白术这几天挑人挑得眼睛都花了。凡是签了死契不打算和原本的家人团聚的、或是干脆没了家人的都通知了辰龙,一船船被送去了姑苏。
签了活契还想着与家人团聚的,就留在了知府府衙,叫他们偶尔也能和家人见一面。白术还惦记着刘嬷嬷的吩咐,这一回看见了几个好的还不知事小姑娘,就吩咐了辰龙,直接送去京城,叫刘嬷嬷调|教着,过个几年就能用了。
在政令起不到作用的时候,就只好让林瑜本身的财力起作用了。他倒是不会觉得这就是他一个施政者的失败,本身他就是套着镣铐跳舞。只要结果能达到他的预期,过程如何他其实已经不大在意了。
推出常子兰的目的很简单,让他带着大笔的银子去和那些拼命低价并购土地的富人争去。这一万两千的银子远远不够,但是他的背后还有他这个兴化府的知府。
唯一可虑的,在整个兴化府地价折半的时候,那一万两千的银子花完,闻着腥味前来的常家会不会按着折半的价大肆并购土地。毕竟,这一万两千的银子也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事实上,直到现在,都没有其他的府城有权有势的人家过来伸手,一来,兴化府的名字刚和疫疾联系在一起过;二来,应该是兴化府的地头蛇联手阻止了这些人的染指。
直到林瑜亲自将常子兰这条大鱼给放了进来,搅浑了一池浑水。
直到这时候,林瑜还不算是亲自下场。但是,在常家来之前,他得掌握住局面,也要拿的住足够的利益,叫这些闻着腥味前来的鲨鱼放下眼前的鱼肉,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的步调走。
“还真是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林瑜嘀咕了一声,就去请王子腾来。
王子腾已经开始慢慢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兴化府。毕竟疫疾已经控制住了,他身上还有巡边之职。这大半年的收获已经是他这两年来最多的,当今还额外加封了他从一品柱国将军。不管日后如何,这一刻的确是他奉旨巡边以来最风光的时候了。
听下人来报,林瑜有请,他虽然奇怪,但是欣然而往。不得不说,这十年来,大约林瑜是他看得最顺眼不过的一个官场后辈。即使,两人一见面,林瑜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但是,所谓的面子,又哪里有手里的权势重要呢?
王子腾来的时候,林瑜已经煮茶以待。见他毫不客气地坐下,就笑道:“世伯身边的五万两银子还没花吧,现在可派的上用场了。”
王子腾叫他一句话说得一头雾水,心道,之前那般艰难到底还是没有用上。怎么这时候反而要这点银钱了?但是花钱他还是懂得,就笑道:“值当什么,一会子世伯就叫人送来。”
林瑜摇头,道:“并不是小侄要用,而是小侄要给您送一份大礼。”他拍拍手,自有苏木地上鱼鳞册来。
王子腾被他一句大礼给吓得一瞬间背后冷汗直冒,一丝凉气直蹿后脑勺。他干笑一声,道:“世侄的大礼可是轻易吃不得。”不自觉地抬手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瞧着林瑜手里的鱼鳞册心中稍定,笑问道,“难道世侄是想叫世伯买地不成?”
林瑜点点头,道:“此其一。”
他翻开鱼鳞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用图形标示着土地的形状所有人之类的信息,不过相比于王子腾以前看到过的写满了小字的鱼鳞册,林瑜手中的这一本上面就简洁得多了。相比于有所有人名字的圈圈,好些的土地上标上了待售两个字,格外的显眼。
王子腾咦了一声,就从林瑜的手中将册子拿过来,仔仔细细地一页页翻过去,正色道:“竟然会有这么多无主土地?”
“并非无主,只是原本的主人家要活不下去了。”真正的无主土地已经被林瑜遣人回收了,这些都是丑牛这段时间和柳湘莲走遍了乡村才制作出来的。林瑜淡淡道,“市面上,无论是上等田还是中下等田,价格都已经折半,再这样下去,早晚再升民怨。”
“折半价啊!”王子腾听着,不得不说有些心动。这时候的人对土地的向往大约是天生的,贫者希望有一块可以立足的地,富者希望自己名下的地越来越多,仿佛这样就会有安全感一样。直到几百年后,国人这方面的心态依旧残存着,只是转嫁到了房子上。
没有的想有一套,有了一套的觉得不够保险,有闲钱就赶紧再买一套。很难说那些炒房的团体没有利用这样的心里。
“这些地不过是小头。”林瑜也不在意王子腾那心动的模样,挥手叫苏木端了一个攒心八宝锦盒,寻常用来放一些蜜饯果品的,搁在王子腾的面前,道,“这才是我想送您的大礼。”
王子腾探头看一眼,最中间的圆心中搁着几块正正方方的雪白样的……糖?他拈起一块尝了尝,清甜的滋味和他印象中的都不大一样。他怀疑地看了林瑜一眼,只见他笑着示意,便又拈起边上一块透明入水晶的,尝一口。还是糖,却与刚才的味道又不一样一些。
“这些难道都是糖?”他讶异地问了一声,只见八宝攒心锦盒中还有白如雪般细腻的散糖,还有赤色更纯正的赤砂糖,同样是赤色的块状砖糖,一口下去全都是水果味的水果糖等等。
都是普通而寻常的东西,但却都要比他印象中上用的、官用的更好一些。
王子腾大约有些明白了林瑜想送给他什么大礼了,不得不说比起牛痘来,这个礼虽然分量没那么重,但是也不那么叫人担惊受怕。他试探地问道:“成本如何?”哪怕是比现下制糖更贵一些呢,他自然有办法给卖出价来。
“基本都比原本制糖要少上一成,个别能少上一成半。”林瑜漫不经心地笑道,“若是由我们自己控制甘蔗生茶、制作,那么至少还能减上个一成。”
然后他就听见了咕咚一下,对面已经呆愣了的王子腾狠狠咽了咽口水的声音。
听完了林瑜的话,王子腾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猜测的所谓大礼和林瑜嘴里的相差多远。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大礼的!就算是更看重权势如他都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如果说,他想象中这些品质更好的糖只能走高层路线的话,林瑜口中低廉的成本就注定了整个大靖朝四万万的人,哪怕四个人里头只有一个人吃得起呢,都是一笔巨大到可怕的财富。
而且,吃不起的人自然可以选择品质低一些的,按照林瑜的说法,这样子的成本只会更低。所以,就算是糖不像是盐一样,是非需不可的东西。但是,糖也不像是盐一样,官府卡得很紧啊!
谁会嫌钱多,眼看着这样一比巨额的财富放在王子腾的面前,难怪他会发出这样不体面的声音了。
“但是,光我们两家,是守不住这样的一笔财富的。”林瑜却在这时候泼了王子腾一盆凉水,“甘蔗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长得好,甜度更高,我们需要地头蛇来看着这里。”这就是他推出常家的另一个用意了。
他有意将整个兴化府变成一个巨大的产糖工坊,这样那些失地农民也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生计。而且生意只要一直在,根基在泉州府的常家就没办法绕过林瑜的眼睛。有什么不妥,林瑜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更何况,在他的计划之中,他有整整一个任期的时间来在兴化府培植根基。和他一点点侵占了整个灰色地带的姑苏不一样,两年的时间足够他里里外外都在这座府城之上刻上他的记号了。
王子腾微皱了眉,但是不得不承认林瑜的话是正确的。将来无论是他还是林瑜,都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偏远的南方府城。
如果没有在京城夺下来的权势作为支撑,这样的一份生意也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巧取豪夺。
那么,寻找一个靠谱的地头蛇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了。
王子腾沉吟了一下,道:“世伯要继续巡边去了,这里头的事情怕是得劳烦瑜哥儿操心。”又承诺道,“要什么只管来信,当伯伯的保管眼睛也不眨一下。”
林瑜就笑道:“既然世伯愿意,那就听我分派。”又笑道,“前头买地,小侄是按原本正常的价钱来的,世伯摸心疼才是。”
王子腾豪爽一笑:“怀瑾一片爱民之心,兴化府百姓有福。”
两人议定,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