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能在眼前的竞争中取胜,遥远的未来,便没有资格去经历,更遑论为之而忧虑。
这样想着,差不多是强迫着收回目光,把事关文明存亡的遥远未来抛诸脑后,早餐桌旁的男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很难达成的目标,但,从餐桌旁离开没多久,他便不出意外的陷入又一天的紧张忙碌之中。
管理员,一个大区的“上帝”,即便有能力超强的计算机系统辅佐,时间也根本就不够用。
上午八点开始,照例进入控制室,面对偌大一整片全息显示屏,手指在键盘上疾飞,此时此刻,大区中各子系统呈交的报告正如潮水般涌来。
asa的初步筛选,会过滤掉其中的95左右,即便如此,每天需要查看、决策的事项,也至少有几十件。
“人口代际更替的潜在风险”,瞥一眼题目,方然动动手指把调出文本来查看。
身为一名日理万机的管理员,哪怕有ai辅助,头脑也必须时刻保持清醒,明白什么事情该关注、什么事情可以拖延,又是什么事情根本无需多看一眼。
基于这种判断,“人口更替”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领域,自己得亲自经手。
成交上来的报告,标签上,写着nep_760,这似乎是一个从事社会、文明动态分析的研究机构,方然想了想,还是记不起来这机构到底是因何而设立,他继续看下去,倒是很快就明白了科学家们要传达的讯息。
一言以蔽之,根据人类种群的仿真演算,科学家们在担心,以nep大区目前的实有可繁衍人口六百余万,并不足以完成人口代际更替的任务。
六百多万人,加上“过剩”的男性和老人,总数达一千万之众,居然无法承担“人口代际更替”的寻常任务,方然起初是很怀疑这点,他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研究机构里的活动书柜们在危言耸听,或者有意戏弄。
不过,继续拜读分析报告,他还是逐渐理解了这一结论。
科学家们要表达的意思,其实,十分简洁,就是在目前东北太平洋大区(其他大区也一样)的封闭态势下,仅仅依靠几百万年轻男女的自由结合,繁衍生息,则“大区内之全体民众”这一种群的基因分布,就会缓慢而持续的变动。
这一预测,在方然的意识中,很自然的让他想到哈迪温伯格定律。
这一定律的表述,简而言之,是对于足够大、随机繁衍、没有外来基因引入的种群,倘若不考虑突变因素,则种群的基因分布总会趋于稳定,经过一段时间后,种群中某基因的各分型之比例,会自动趋近于稳定值,至多略有波动。
以东北太平洋大区的上千万人口,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出哈迪温伯格定律的作用吗。
带着这一疑问,方然继续看下去,才逐渐明白了科学家们想表达的,并不是整个大区之人口的基因分布,会一直持续变动。
而是这些人口的稳态基因分布,无法预测,因而隐含着一定的风险。
原因在于,与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相比,今天的nep大区,乃至世界上其他大区的人类种群,正面临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面,每个种群都空前严格的与其他种群隔离,除非有意为之,否则便不存在任何基因交流的渠道和机会。
这一态势,是哈迪温伯格定律的前提之一,现在已严格的被满足。
在这样的基础上,另一个现实,则是今天人类种群的生存状态,周遭环境,与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不尽相同。
近一万人居住在十平方公里的定居点内,人口密度达1,000人/平方公里,这一数据,不仅比当年之联邦的数字高了三十多倍,也超过某些人口十分密集之国家、地区的人口密度,是相当惊人的。
除此之外,这一万人生活其间的环境,从琐碎生活、到长远前景,也和人类曾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不尽相同,甚至有极大的差异。
在这种态势下,环境对基因的选择压力,显然依旧存在,某些时候还会表现的很强大。
但,即便观察到这一切,任凭科学家们如何建立数学模型、收集资料进行推演,也没办法准确的判断出,nep大区群体的基因演化,会导向一种什么样的稳恒态。
基因变迁,长远看来会让东北太平洋大区里的人,变成一种什么样的亚型,现在还未可知。
读完这一篇学术报告,方然大致明白了科学家们的忧虑,但是,对他们进而提出的一些解决策略,却没有多大的兴趣。
基因迁移,长远看来是一种未知因素,那怎么应对才好。
在这一问题上,nep_760与相关研究机构里的研究者们,见解可谓五花八门,给出的解决方案,从“新生儿基因工程”到“繁衍控制与审查”,凡此种种,还真是让方然大开眼界,意识到科学家的脑洞是有多大。
譬如说,为有意识的干预、控制人口代际更替,不管使用什么规则,某几位科学家的联名签署,都认为“繁衍控制”是一种可行的策略。
具体的实施手段,是将治下男女的配对,从“自由交往”改为“算法控制”,以一种比较安全的算法来决定谁应该与谁繁衍,用这种方式来扰乱哈迪温伯格定律,进而以人类的意志,塑造出想要的基因型分布律。
这一手段,实施起来耗费甚巨,方然并没有兴趣。
并非不认可这一手段的有效性,更不是为所谓“自由结合”而摇旗呐喊,这些琐事,四十一岁的男人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正如1月1日早晨所决定的那样,主要是自己与nep大区的眼前处境,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将来。
基因型的分布规律,再怎样迁移、改变,也只是一种长远的效应。
不仅如此,再仔细想一想的话,自己又何尝需要关心人类的基因型分布,毕竟“智力”本身,并非稳定遗传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