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署协议,即意味着成为ib的“心腹奴隶”,有如套上沉重枷锁,这用不着明讲,赫伯特西蒙与方然都清楚得很。
但在今天的联邦,说实话,找一份有“国际商用机器”这般待遇的工作,也绝对不容易。
对年轻人心中所想一无所知,西蒙先生的建议,完全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立场,晚餐后在别墅庭院里散步时,他还在踌躇片刻后询问托马斯,有没有认真看过协议里的那些条款,以及对那些条款,有什么样的想法。
这种问题,在拜访项目负责人之前,方然就一一料想到:
“怎么说好呢,说真的……我觉得那有点难以置信,但另一方面,如果说那些都是事实,也并不会让我十分的惊讶。
至于我自己的考虑,‘自保’,大概是这样,除此之外的并不在乎。”
“你能这样想,恩,eily知道这些么,我觉得,这样她也会更支持你的选择吧。”
“是的,我明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着赫伯特西蒙的眼睛,方然发自内心的感慨了一句,他说的是实话。
奇怪的交谈,只因为,身份立场的差异让两人所想的不尽一致,站在老人的立场上,西蒙先生更关心部下的人生路,或者说,是希望眼前的年轻人能把握自己,不要被当今时代这泥沙俱下的浊流所侵蚀。
可站在方然的立场,却很清楚,协议是一定得签,自己根本就别无选择。
通往无限长生命的道路,会是多么的艰险,在这其中,受雇成为ib的终身服务者,是一个必须迈过的门槛。
不管eily是否支持,身为永生的道具,显然不能允许她影响自己的抉择。
想到这里,毫无征兆的意识到,自己与那些无耻之徒的行径,在对待eily’上,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方然就一阵喉头发紧。
为永生的至高目标,就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吗,他并不这么想。
但是在别无选择的道路面前,想法,个人意愿,却又是最百无一用的东西。
想到这里,情绪变得有些低沉,方然默不作声的与负责人穿过花园,在错落石块铺就的小径上踱步向前。
夜色渐浓,空气里飘过一丝凉爽,四周十分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蛙鸣。
夏洛特研发中心,多少民众拼死也无法闯入的所在,青蛙与虫豸却来去自由,突兀的念头,让方然心生荒谬之感。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人,对待同类,就比对待其他一切生命都更残忍,更冷酷了呢。
“西蒙先生,您,在‘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工作多久了呢。”
“恩……总该有二十年了罢;
对,二十二年。”
二十多年,对人的一生而言,差不多就是大好年华的大部分,那么自己,在前途未卜的时代里,也会在夏洛特研发中心,或者其他地方,一直面对程序和计算机工作上二三十年吗,方然没办法知道。
身旁的部下没说话,察言观色,赫伯特西蒙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时代变了,托马斯。
在一家公司长久工作,哪怕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其实也没什么,就譬如我,早年间签署协议时,也很忐忑,觉得自己的生活都将被颠覆。
但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也还好;
安顿自己的生活,顺便,帮助子女在联邦安身立命,大概也就如此罢。”
“可别这么说,先生,如果我能取得您这样的成就,应该就会觉得人生不虚此行了。”
听出西蒙先生话里的落寞,方然心有所感,轻轻的跟上一句发自内心的恭维,此时此刻,他更加有把握的断定,赫伯特西蒙绝对不会是“同类”。
对年过五旬的负责人而言,人生,的确已近黄昏,一切都已成为了宝贵的回忆。
可又有谁知道,他,方然,面前的路,才刚刚开始,成为“终身服务者”之后的险恶征途,又将会是多么的惊心动魄。
说话间,别墅里有人召唤,方然跟着西蒙先生回到屋里。
这一次的造访,时间更长,他又和凑巧在家的赫伯特夫妇之子女随便聊了会。
年轻人聚在一起,谈话中,方然“了解”到西蒙先生的两位儿女,都供职于ib在毗邻州的研发机构,这对终身服务者而言是一种很寻常的安排。
既然都从事it工作,可想而知,对当今时代的人类社会,观察的出发点和结论会有诸多相近之处,心事重重的方然言辞谨慎,西蒙先生的子女却没那么多顾虑,对今天的联邦之现状大发感慨,看法也和方然近乎一样。
新时代的奴隶制,在眼下,体现的是如此显明,大凡接触社会之人都不难感受到。
只有在旁陪坐的eily,对这一切,仍瞪大双眼表示惊讶。
眼看时候不早,起身与西蒙一家人告别,坐在回家的电动车里,随便听过“奴隶制”言论的女孩还是那样的天真烂漫,见男友闷坐着,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托马斯,你这是怎么了,之前拜访时还挺开心的呀。”
“哦,没什么,大概是有点困。”
“你觉得,西蒙先生一家人,生活怎么样,家庭里的氛围是不是挺温馨?”
现在哪有空想这些,方然安详,不过面对eily的询问,也不好拒绝回答,方然随意的点了点头,“氛围的确如此,挺让人羡慕的。”
“是吧?我觉得呢,”女孩边说边憧憬着,“那是因为,西蒙先生有一双教养得当的儿女。”
“儿女……”
沉浸在思考中,方然一开始没明白eily的意思,然后才恍然大悟。
但这种事……不,无论怎么考量,都没办法令她如愿。
孩子,生而为人的延续,对追寻无限长生命的自己而言,是注定无望的奢望。
不仅如此,哪怕站在eily这样的普通人之立场上,繁衍生息,在当今时代也绝不是一种明智之举。
迎着女孩期待的目光,车厢里,灯光映照了清澈明亮的眼瞳,方然知道,自己的话会是多么刺耳,他勉强压抑了一语道破真相的念头,而勉强挤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