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莫须有的所谓情感,人,生养子女,其实就是一种权衡利弊的经济活动。
在生产力十分低下的旧时代,虽然一个普通子女,大概的前途就是成为普通的农业劳动力,但在旧时代的社会秩序下,子女成家立业、分家单干之前,这劳动力的产出默认都归家庭所有,受到父母的支配。
在这种情况下,对父母而言,生养子女的收益是比较确切的。
生育子女,花费一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将其养大,就可以为家庭增添劳动力,进而获得这劳动力贡献的物质财富,而毕竟有着自己头脑的子女,则通过继承遗产的方式(至少也是期望),来作为服从父母的经济补偿。
扒开一切旧时代社会法则、传统习俗的外衣,内在的经济核心,就这样简单。
正是这样的稳定、比较确切的经济纽带,支持了社会的存续、变迁,进而逐渐发展到今天,这种现实,本身并没有高尚与卑下的区别,单纯以(今天的)道德标准去衡量,甚至大加批判都是没有意义的。
方然也无意如此,相反,回顾历史,让他轻易的发现,这一规则在当今世界已完全过时,完全的不合时宜。
和过去的漫长年代相比,当今时代,是一个推崇个人价值、追求自我实现的时代。
这样的思潮,表面上,似乎由几百年前的“文艺复兴”作为开端,藉由人对自我的审视,而逐渐诞生了自我价值、自我实现等思维形态,逐步发展至今,就形成了一整套以“自我”为核心的价值观念。
在这种观念的指引下,一个人,最应该追求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如何理解自由,自我实现,乃至人的内在价值,这些繁复的文字游戏,对方然而言有点意义都没有,他只知道,即便联邦的立国理念中,也包含着这些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念,究其本质而言,自由也好,人的自我实现也罢,之所以在今天的世界广泛流行,无非是资本在其中推波助澜。
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劳动者,或者说剥削的对象,要满足的条件是不一样的。
农业,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显然并非一个需要聪明头脑、或者高新技术的生产领域,对劳动者的要求也很低,不说普通农民,即便更野蛮时代的奴隶,也可以在皮鞭与酷刑之下完成这样的工作。
但到了工业时代,一个没有头脑、缺乏思维的农民,则无法满足现代化大生产的需要。
基于工业时代的需要,束缚在家庭中、土地上的低端劳动力,就被逐步的、有意识的改造为能够进入工厂、从事复杂工作的工人,职员,技术员乃至工程师,这些人的技能、地位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类似的:
他们都(自认为)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认为,自己正为此而不辞辛劳。
工业时代,乃至于后工业时代的大多数岗位,都需要人的智慧,一个自认为有自我目标、正在自我实现的员工,才能更好的完成工作,不仅如此,他所拿到的报酬,还可以假“自我实现”的幌子而被资本轻易回笼,充当生产循环中的利润。
事实上,在资本掌控一切的近代社会,正是这种对劳动力的新需求,改变了人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摧毁了旧时代的封建大家庭体系,甚至进一步影响到小家庭的稳定构建,最终,将原本被经济纽带牵连在一起的血缘者们,打散而成为一个个相互独立、有自身利益考量和利益诉求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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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变化,在今天的联邦尤为显著,身为子女的年轻人越来越“独立”、“个性”。
其与包括父母在内的大家庭成员之间,被“亲情”所掩饰的经济纽带,则变得越来越细,越来越长,彼此间的关系越来越淡漠。
这种趋势,是社会变迁的一种必然,对生养子女者却是巨大的打击。
不论到什么时代,生养,都不是轻松愉快的差事。
而如果说在过去的农业时代,父母还能以子女分家前的家庭劳动作为补偿,那么在今天的联邦,子女对父母而言,就仅存一些若有若无的“亲情关怀”,和往往还来伸手要钱的负收益。
在西历1470年代的今天,年轻人想在社会上立足,仅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的。
单凭入职后的可怜薪水,和几近于零、甚至因学业贷款而负债的储蓄,应付日常生活都不容易,更不用奢望汽车、住房这些昂贵的生活资料。
子女如此窘迫,身为父母,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何种心态,多少总要伸出援手。
这时候,哪还有什么生养子女的收益呢。
现如今,多少父母到年迈时,非但得不到子女的有力支持,因为他们的子女也不过是在社会上挣扎求生,还要用毕生积蓄为子女购买房产。
这样的沉重负担,子女即便不领情、肯定也看在眼里,从父母身上一眼望见若干年后的自己
,这被所谓自我价值、自我实现(其实不过就是买买买)所洗脑的年青一代,又能有多大的生育热情,去自找这贯穿后半生的不痛快。
时代变迁,社会的运行模式一直在变,方然观察到的趋势其实早已有之。
相应的,联邦、乃至世界范围内的生育率下降,也就是一种十分寻常、而且几乎无法扭转的必然趋势。
从任劳任怨、劳有所获,到瞻前顾后、有去无回;
生养的所得与付出,此消彼长,联邦的年轻男女们哪怕一时想不透彻、看不明白,也会凭直觉意识到这就是一桩赔本买卖。
继而,生育率的持续跌落,就是民众在用自己的行动投票。
新生人口的萎缩,继而影响到人口数量,对社会、国家乃至文明而言,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长期过程。
不论种群、国家还是文明,人,都是最基本的组成单位,回顾盖亚文明史,群体人口数量的缩减一直是灭亡的危险征兆,没有了人口,社会将随之瘫痪,一切生产、消费、社会生活都无从谈起,也无法组织起强大的武装力量,来确保群体自身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