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1453年,方然坐上一趟时间的列车。
一睁开眼,就已经身在车内。
时间列车里的每一位乘客,都不是自愿上车,这没办法,意识,只能从无到有,大家都是醒来后就在车厢里了,这没得选。
车上的世界,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这些都并不太重要。
因为你选不了座位,也选不了车厢。
能选什么呢,乘客唯一能选择的就是什么时候下车,但也别高兴的太早,座位不一样,车厢不一样,甚至,仅仅是运气不一样,下车的最后期限也不同,提前下车可以,但赖着不走绝对办不到。
再怎样执着的乘客,拼命的努力,也顶多抓住车门把手挣扎一番,最后还是会掉到视线之外。
时间列车的规则,方然很早就懂。
他早发现,时间列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对下车有种浸入骨髓的恐惧。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方然也不知道,但从周围乘客的神色和言谈里,他也能猜测到几分。
其实猜测也没有用的,下车的人,没有一个还能再回来,所以车外的世界究竟怎样,绝对不是车上任何一位乘客所能得知,最多只能透过污渍斑驳的车窗,向外窥视,也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并不真切。
万幸并不真切,等一切都看得清楚时,想必已身在车外了;
回不去了。
车外的世界,既然完全看不清楚,有些乘客便说那是天堂,而有些,往往是在列车上十分惬意的那些,却认为那是地狱。
相信是天堂的,是境遇十分悲惨的那些,由生活惬意的乘客来告诉他们,让他们相信。
相信是地狱的,是奢靡挥霍的那些,自以为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
天堂,还是地狱,方然一点也不想弄清楚。
车外的世界,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但每一次趴在车窗上窥视,方然却能感觉到那刺骨之极的寒冷,透过厚重,肮脏的玻璃一点点渗进来,甚至有时候,整个车厢都变得冷如冰窖,他想换到前面的车厢里,温暖一下,却发现这根本就办不到。
想一想又为什么要换呢,反正都是要下车,换也没用的。
即便没用,也还是不想下车。
永远也不想。
……
西历1458年,方然在孤儿院经历自己的童年。
苍白的童年。
生长在孤儿院的孩子,一般都会早熟,方然的心智也一样,虽然早就被医生判断为“智力一般”,但这不要紧,孤儿院里每天的见闻,能引发他的思考,这就够了。
就是在孤儿院里,方然第一次看见了死亡。
照顾他们十几个孩童的姐姐,疾病的折磨,让她必须得下车了。
姐姐走的那天,天色阴沉。
光线昏暗的病房里,小凳子上,方然捧着皱巴巴的一本图画书,给病床上的姐姐讲故事。
故事其实是自己想象出来,他根本还不识字。
但姐姐听得很专心,她知道,再过一会儿,可能就永远也听不到了。
“跨过小溪以后,到了草原,看到……一大片白色的海岸……”
白色的海岸,到底是什么样呢,方然只能自己一个人凭空去想,再把想象出来的景象说给姐姐听。
几年来离开孤儿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见过大海,也没去过海边。
一边讲,一边想象,饥肠辘辘的方然很困,等他迷迷糊糊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朝下趴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床铺上已经空荡荡,姐姐哪去了,他没敢开口问,心里却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四岁的孩子,对一个人死掉究竟意味着什么,毫无概念。
但第二天傍晚,在院子里看到暗红色天空里的一缕黑烟,方然却吓坏了。
狰狞的黑烟,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姐姐已不存在于这孤儿院里,而是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姐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这,才是最可怕的。
消失,相比“死亡”,更让方然惊惧,他蜷缩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恐惧的睡去。
……
那天夜里,方然做了一个梦。
梦境里,曾经历过的场景隆隆作响,他分辨得出,自己似乎正在一节疾驰向前的车厢里。
四周的男女老幼都在谈笑,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
这些人都是谁呢,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方然四下打量,想从周围找到一张认识的面孔,却注意到车厢尽头,那过道上方的红色光亮,那里应该呈现什么呢,不知道,泛亮的血红色符号在变化,冒号之间的都是数字。
红的晃眼,数字在不断跳动,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方然觉得,他越用力凝视,那些数字就跳的越快。
时间,冒号分隔的数字,是时间吗?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扭头看去,方然看见神色惊慌的褴褛少年,正嘴巴大张的叫喊,一边喊着,身体却在向车厢尽头坠去,尽管少年在竭力挣扎,却根本是徒劳,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捏住了一样。
少年在叫喊什么,依稀辨认出“不可能”的声调,方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眼前一片刺目的红色。
数字,那些数字还在跳动,狰狞而又疯狂,不过……
他是在叫喊什么,“没时间了”,是吗,方然却没有任何的紧迫感,但他知道少年要走了,要下车了,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
但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真的很多,难道少年眼中的时间和自己的不一样?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还有多少?
眯起眼睛盯着那一片血红,方然竭力要看清那数字,却办不到。
他只能勉强分辨出,视野中心那一片片扭曲的红色还在跳动,一下,又一下。
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我只想知道、还有多久,
我不想和他一样,不想下车啊……
……
噩梦中惊醒,身边没有一个人在,寂静的可怕,整个世界仿佛都死掉了一样。
恐惧萦绕在心头,未知的恐惧,死亡的恐惧,离开这世界的恐惧,潮水一般冲刷着方然的脑海,这种洗礼,每一个人也许都经历过无数次,他却呆坐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一片漆黑。
抱紧自己打了个寒颤,一瞬间,没有任何犹豫,笃定了坚定到不可思议的念头;
虽然这念头,从未有任何人能够实现,可方然并不知道这一切。
他只知道,自己害怕死亡,害怕离开这趟时间的列车。
活,就是不死;
要一直活下去,就得永不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