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尚拥有正常视力之时,像大多普通人一般,以视觉作为观察世界的手段之一。即使视觉觉醒了,比旁的人看的更清楚、更远,说到底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同,再多的细节……都不过是物体的表象。
因此他知道,当他睁开眼,或许就能看到,一间病房,几面墙,一张床……一些仪器,有玻璃,有平地。若是走来了一个人,就能看到这个人外形,长相美丑,衣着动作,步伐大小……物体的棱角、边线、转折、颜色、空间……他眼中的世界便由这大大小小的三维物体的表象构成了。
它们,受到了各种各样作用力的影响,落在了应有的地方,摆在了各自应有的位置。呈叠组合,形成了这世界所赋予他,能力范围内的一种镜像。
然而,镜像破碎了。
他失去了他的视觉。
或许这并不是最糟的,因为同一时间内,他还失去了他的听觉、味觉、嗅觉。
陷入了虚无的黑暗之中。
听不见、看不见,味同嚼蜡……淡薄至无从感知的空气。只要不去触碰,这个世界内,仿佛空无一物,就剩下了他一人。
人,究竟凭何意识时间的存在?
失去了对周围变化的感应,这种流逝的尺度,慢慢地被拉长了。
同时,被钝化的亦有自我。
耳边淌过了一串女人银铃般的轻笑声。
若远似近,挥之不去。
“哥哥,我是洛雨。”
对他上一秒还笑着的女军官,下一秒浑身是血倒在了洞口的那头,肉眼可见地被黑暗吞没。她伸长手,嘶厉叫喊:“快走!快走!——不要回头!”
“赵明轩,”
一张刚毅肃穆至没有任何表情的男性面孔,狭长黑瞳平静如古井,注视着他:
“当你闭上眼,再睁开,你就会忘记……”
钟声敲响了。
不知来自何方。
剑砍在了院内的树上,机械地重复着,一剑接一剑……要记下什么,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藏起什么?
仿佛不得不做一件已经失去意义的重要行为。以此找回些许安心。
“洛玄、洛玄……”
女人爬到了他面前,抬眼,是两只血窟窿。
咧嘴:“我恨你——”
细碎的记忆,纷纷扰扰,交错浮现,再分不清何时何地,分不清是否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幻觉。伸手不见五指的沼泽里,有什么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到底,何为存在?
无法停止的自我质疑……直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仅仅是触觉而已。
不可思议。
如一场大火将所有对自我的拷问、纷繁的幻觉、潜藏在暗中的魑魅尽数焚毁,仅残留一点鲜明的热度,尚在体内,洇洇蔓入了血脉。燃烧过后,余烬轻飘飏起,他躺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放缓呼吸,慢慢平息着过载的触觉。感知,从指尖,从体表,凝成丝线,顺着与之触碰的方向延伸、展开,连接、描摹,重新勾勒出了世界的另一种镜像……
一滴光,落在了黑暗湖泊的正中央。
漾开了色彩的涟漪。
北京时间早上四点三十九。
他“看”见了对方手表上的指针。
身旁的人放下了手,轻而又轻地翻身下床。那个人走到了床侧的架子旁,先摸到了一副眼镜戴上,接着是裤子、衬衣……一件件将衣服整整齐齐穿好,其然有序。又去另一侧的洗手间弄了盆水,拧了毛巾,掀开被子,为他一点一点清理下身。
冰凉的指尖碰到了不久前被过度使用的入口,他下意识地令那一小块肌肉稍稍放松,同时试着在不影响脏器正常活动的情况下控制肠道平滑肌,按照他的意图在指定位置做小幅度蠕动……他刚刚就发现了,若将触觉感官呈丝状向内探入肌体神经,无须任何动作亦可操纵自身的任意肌肉,并暗自“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那两道剑眉微拧,眉宇之间些许疲色,手下的动作却越发轻柔了起来。对方的手指按压着他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这是一双男性的手,虽未经过什么苦力活,但也并不柔嫩,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肤色洁净。修剪整齐的指甲,只要略触碰到他的皮肤,便引起那块触觉感知的轻微颤动,震荡在过载的边缘。
大概光线过暗,不利视觉,上药时,这个人旋开了一点电筒光。昏昏的灯光映在对方轮廓分明的脸上,不一会儿映出了两片微薄的红晕。他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接连三次被迫使用后方到达了性高|潮的人是他,始作俑者却好似比他还难以为情。不过这样的神色并未持续多久,这个人很快恢复了冷静淡然的模样。
做完这件事,理好他病服下装,对方走到了床头,将缚住他手腕的绳索解开。病服的上衣因被长时间堆到手腕处跟这绳结绞在一块,着实费了这人一番功夫。他倒是知道更轻巧简易的方法,但他不会告诉对方。这个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手指抚摸着他的手腕,令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当成了某种易碎、珍贵的宝物,被小心而专注地照拂,这种感知过于美好,他控制着自己的双眼继续闭着,躯体一动不动,以此延长享用它的时间。
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床位两侧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那些来回游荡的感应磁线,现在它们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尽管有些麻烦,不过值得。牢牢把控着自己的感官精神力前行路线,没有惊动那些在空气中追捕游离精神粒子的“巡逻者”,他跟在对方的身后,看着这个人将那皱成一团的病服上衣塞入了一个布袋中,又从衣柜里翻出件新的,朝他走来。对方将他扶了起来,揽在怀里,并不算强壮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透过衣料传来了温暖,及一下一下的心跳。他放松自己的上身,与此挨的更紧。
先左手,后右手,接着这个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了对方对着他半身红紫交纵的淤血痕迹,目光定了定,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恼的赧然表情。那些痕迹,有的是对方留下的吻痕或牙印,有的是对方反复揉按弄出的指印,他认真“审视”自己的身躯,发现乳首也有些红肿了。
他被放下了。
再回来时,这个人手中多了一支药膏。手指沾着清凉的软膏,摩挲着他的皮肤。对方的呼吸离他很近,鼻尖嗅到了发梢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他竭力抑制着自己,没有去操控骨骼肌挤压毛细血管将那些吻痕的颜色变得更深,纵使如此,这人在发现药膏失去了一贯的速效后,还是耐心涂妥了,俯身给他系上了一颗颗扣子。
对方的眼眸半垂,虽面无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意味。
“无论如何,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仿佛在最深的梦里也无从听见的,透着些许清冷,沉和磁性的美妙男音,这一次在他耳畔,真真切切地响起了。
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性感得几乎令他耳膜微微发颤。
将夜幕作为倚靠,他肆无忌惮地凭借感知,三百六十度角,全方位地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如何认真、细致地观察、剖析过他……将他一寸寸掰开、揉碎了,将他每一分表情的变化,每一个轻转的字音,每一种散发的气味,都放到感官的显微镜下,“看”那些细小的痕迹,细微的湍流……“看”时间是如何在他的生命灵魂之上,一点一点刻画出了独一无二的精巧美丽,构建起了这令人惊叹的一切。
黑暗中,他集中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仿佛获得了一种新的能力……捕捉到了这个人某些超越了物理属性的本质。
而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唤醒了如何可怕的存在。
有时候觉醒不过短短一瞬间的事,有时候觉醒却是整整一个过程的领悟。
当自然界将它所有的信息,无分巨细地摊开,一一摆在了眼前,剩下的不过是体会与接纳。
无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每一朵花开,每一粒尘埃……物质内部的结构,血流的湍动,无序或有序,偶然或必然,抽象或具象,它们在空间中的分布与时间上的延续,意识在潮起涨落间如此隐秘而对称的暗合了一切宇宙的规律。
也是在那外界陡然爆发的冲击波到达时,轰然乍现的白光耀目,“哗”地一霎那,所有玻璃碎裂了——迸开了锋锐的透明碎片——肖少华扑向了哨兵病床的方向——那里正对着一扇窗——
在一小块玻璃碎片即将触碰到肖少华的指尖之际——
病床上的赵明轩睁开了双眼。
一瞬间,所有感官重回掌控,握于手中的精神洪流,弥漫——铺开了绵密的精神力网,每一寸与神经末梢接触的感知,放大在空间里,溯回了物质的所有信息——速度、重量、硬度、密度等等——
每一线运动的轨迹在他面前,如此清晰。
每一块玻璃的碎片,在空气中仿佛凝住了。
折射着微微晶莹的亮泽。
大千万象的——
静态之美。
他伸出“手指”,从精神力网上捻下了几片不属于他的精神图景碎片,指尖轻轻一搓,将之碾成了齑粉,伴随着女人的尖叫飘洒而逝了。
感知的扩张仍在继续。
直到他的领域,完全笼罩了整个城市。
真正的黑暗,降临了。
“哔!”地一簇火花,两台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仅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警报,就与所有悬挂在病床四周的屏蔽器,一并破裂了。
倘若这个时候,肖少华拥有精神力,他就会看见一条通体深蓝近墨的巨大青龙,从哨兵背后,以一种恍如游曳的矫健身姿,冲出了深渊,长长的清吟充盈在所及空间之内。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看到了哨兵在起身的眨眼间,不知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兴或只是一个扬手,病床上的被子一掀,待他回过神,所有的玻璃碎片“叮铃哗啦”地洒了一地于他脚下。
被晃眼而过的白光一映照,如同碎钻。
“你……”
肖少华瞪大双目,单单发出了这个字音。在指尖前倾碰到了对方手臂的同时,哨兵犹如信步闲庭般地,转首望了过来。
——那是一双不参杂任何情绪的无机质的沉黑深眸,没有一丝光芒。
肖少华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了一步。
他镜片后的视线往那两台屏幕已全暗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上飘了一秒,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全界感知,暗之王者。
……即使身处黑夜,仍洞若白昼。
……界域之中,唯我所有。”
多年前,曾在一份五级特训计划书的第一页上,所看到的字句,就这么浮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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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天下之大稽!
令他凭空生生升出了夺门而逃的冲动。
然而有一个人比肖少华的动作更快,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哨兵一个拦腰打横抱起了。
“塔防已破,天元门的人来了。”
赵明轩一句话就将他的理智扯了回来,转而意识到对方以一种冷漠非常的口吻讲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
“你下一步打算?”
此时玻璃全破的窗户外已经拉响了防空警报的凄鸣声。病房外也传来了人们纷乱奔跑的脚步声与大声叫唤。
没有追问对方是怎样获知的这一点,也顾不得其它,冷静下来的肖少华当即做出了利落的应答:“去实验室!”
随他字音一落,后一句“放开我”尚及出口,哨兵一脚踩床,踹飞窗棂上剩余的阻隔,长腿一蹬、一迈,竟然就这么抱着他,径直从这敞开的医院十六楼大口一个跃起跳了下去。
“————赵明轩!!!”
已经多少年没玩过太空梭这种高空跳楼游戏的肖少华,心脏差点蹦出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