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基地。
近傍晚的余晖微温,洒落在树梢渐次稀疏的林荫道。风拂过,一片黄叶颤巍巍离开枝头,在空中打了个旋,悠悠坠在了地上。
窗外一根枝杈,已经秃了。横在了窗棂的格框旁。
赵明轩醒来了,首先恢复的是视觉。他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感到床边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俯身低头看着他,说些什么。他想着心里的那个名字,以为是梦,又或者幻觉。
这样的混乱感知,在过去一个月内曾反复出现,模糊了现实与虚妄的交界。他伸出手,以为会穿过一片影子,这样他就能彻底清醒,坐起来,投入下一次控感训练。然而指尖才堪堪探及沁凉的空气,就被一个温暖的掌心裹住了。
是实实在在的质感。
“我在这里。”
那个人说。
听觉也恢复了。
“……少……华……”
唇边溢出了不自觉的笑语。
肖少华低头看着他。心中涌出无法说清的情绪。沉凝而空落,泛着钝疼。他看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哨兵,半眯着眼慢慢反握住他的手,捉住他的指尖放到唇边,用嘴唇轻轻摩挲。已经结疤的咬伤创口浮起细碎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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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哨兵用含糊的嗓音说。
肖少华吻上他的额头:“不要说对不起……”
“泡不成温泉了……”哨兵歉意道。
“没关系,”肖少华又轻吻他的鼻尖,“下次再去。”
“嗯……”赵明轩微仰头亲上他的下巴,伸出舌尖舔了舔,“……狂躁症,就是这样……”像是放弃了什么,向后靠去,他闭上眼睛:“一情绪激动……就容易犯病……就控制不住……会伤害你……”
他的每个字,都像针,一根一根扎上肖少华的胸口。
“为什么……”他没忍住,还是打断了哨兵的话语,双手抚上那张明显瘦削了几分的面颊,肖少华眼眶发热,抵着他的额头问:
“为什么要瞒我?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
房内许久没有声音。
在他以为哨兵已经再次陷入昏睡的时候,赵明轩开口,声音断断续续,带了一丝沙哑的哽咽。
“我怕啊……”
他说:
“……我怕你……不要我……”
……
像是被什么,一下重重砸上心口。
肖少华的眼泪立马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仰头大口地吸气,去看半空,仿佛那里会有什么答案。面颊上滑落的泪水被对方探上的指尖拭去。
“……别哭……别哭啊……”
哨兵的语气,依旧是令人心碎的温柔。
“怎么会呢,”肖少华垂首去吻他的脸,眼泪落得更凶,“我怎么会不要你……”
他呜咽着说,嘴唇去轻啄赵明轩的鼻子眼睛和嘴,待若珍宝,肌肤所触,几乎都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要这样……赵明轩,不要这样……”
“嗯……对不起……”哨兵说,摸着他的头发,在一个接一个的亲吻中浅声呢喃,“……以后再不会瞒你了……”
……
秋高云净。
肖少华漫步似的行走在去往研究所的路上。这是一条林间小道,铺满了落叶。天气有点凉了,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长款风衣,风撩起下摆,不时与卷起的落叶打于一处,长靴踩在有些干燥的叶堆上,呲咔轻响。
一只准备过冬的松鼠在他路过时,呼啦从旁窜上了树。
但这并没有引起肖少华的注意,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阅读着手上平板里的一篇学术论文,感官生物学与神经系统相关。与情绪不同,感官虽也只是两个字,于他却是一个全新的专业方向。尽管同样都是“觉醒”,精神力源刺激与改造的整个神经触突结构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如果说研究“向导”与“情绪”的生物化学主要范畴涉及下丘脑、神经过程、内分泌、递质等;俗称的“感官”却是分别为不同区域的神经系统主导,视嗅味触听,比方说视觉,就是由人眼中的两种不同光线感受器将信息传递给视神经系统,而嗅觉,却是由嗅神经系统与鼻三叉系统参与完成。味觉有味觉的化学感受受体,就算是触觉,也至少有着五种不同的神经末梢。
不啻于本科重修了。
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跟他目前研究方向完全不相干的论文,肖少华回到了实验室。
今天有个他负责的样本库项目到了中期检测阶段。
按下地下二层的按钮,穿戴整齐的肖少华乘坐电梯到了地下室。他在空旷的通道里走了一会,脱下手套,用指纹打开样本库机房的门,发现陆琛已经在里面。
“酋长你来了。”
哨兵同事抬头跟笑着他打了个招呼,脸上是典型假期吃好睡好后的容光焕发。
“怎么样了?”肖少华问,去看对方手指敲打键盘如飞的屏幕,一排排的程序代码往上滚动。
陆琛:“还在调试。”他说完闭了嘴。肖少华便不去打扰他,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拿起一份已经出具的检测报告翻阅起来。这是一个为现有计算机系统优化模块的项目。研究组诸人商讨后,认先为将人工智能“女娲”的一部分功能模块拷贝分出,加载在某几个实验室分区的计划还是可行的,于是他们上上个月试了下暗室,发现效果不错,这会又琢磨起往电泳室也弄一个。程序加密这块肖少华不太懂,他负责的是辅助修正实验测算数据,因为就算是人工智能,模拟演算这块仍和实际实验结果有很大差别。
国庆放了三天假,肖少华就在特训中心待了三天,直到赵明轩的状况好转,进入常规训练。这三天,除了观看赵明轩训练,就是查阅相关资料,还给几名感官研究相关的专家发了邮件。回来后又跟拼高考似的,趁着研究组人没回全,蹲了两天图书馆。
喻蓉一开始本来并不允许他留宿,因为按规定外来人员不得在中心过夜,学员的绑定向导除外,但架不住赵明轩拖着“病体”一副切切恳求的模样,听到哨兵说“那我就先跟少华回市里,明早再开车过来”,喻教员脸色很不渝地一挥手给他们批了间房,肖少华被分到和冯小山一间普通房,算是后勤人员。赵明轩见状也不介意,直接将他单间的磁卡飞给自家勤务员,道:“我跟少华一间,你去睡我那屋。”小哨兵捧着长官的专属高级单间房卡,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喻教员在背后投来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后背烧穿。
末了还是肖少华把人推回他的专属单间,因为那里有为特训学员专设的各种感应器探头,随时读取并汇报哨兵的身体状况。喻蓉这才开始对他态度好些。
“转速降低百分之三。二阶设置准备。”
戴着耳机的女哨兵教员命令道。她身旁的调控员伸手在面板上拉低一段扳扭,同时,眼前大屏幕上各类数据起伏变化。
大屏幕后是一整面墙的单向玻璃,也就是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同时也隔绝了声音。肖少华在监控室里,透过这块单向玻璃可以看到赵明轩被一个飞速金属物体一次次击中倒下又爬起来,像无声的默片。尽管因为普通人视力有限,他无法分辨出那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但他知道这是五感中的动态视觉训练。
拿着中心出具的各项指标报告,肖少华一边对照屏幕上的各类数据,一边在纸张空白处写写划划做笔记。
“转速再降百分之一。扭矩上调零点三。”喻蓉说完这句,回头对肖少华解释道,“二阶控感以维|稳为主,他现在情况不太稳定,我们主要还是先避免神游症的发生。”
她话落,有个请求进入的信号接进来,喻蓉看了眼摄像头,示意调控员按下通行,训练暂停。屏幕上黄灯亮起,只见一个身穿制服佩戴着向导袖章的齐肩直发姑娘走入了训练室。
巴掌大的瓜子脸在偏暖的灯光下,衬得唇红齿白的秀美容貌越发脱俗。她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拿着水,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哨兵。
喻蓉低声向肖少华介绍道:“唐筱h,一名非常难得的火属性s级向导,跟小绿一样,有独立疏导赵明轩的实力。你别看五行之中水火相克,其实二者阴阳交融,相生相息。”
后者已经停下了笔。
肖少华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最适合对方的向导。
隔着玻璃,他看到原本闭目休息的赵明轩睁开眼,看向走近的向导,两人交谈了几句,随后一跃而起,接过她手中的水,仰头喝了两口,而年轻的向导捧着毛巾在一旁站着,接着又说了些什么,将哨兵逗得哈哈大笑。
气氛融洽而愉悦。
“要是能发明个让你们普通人也能看到哨向精神体的眼镜就好了,”喻蓉感慨地说道,“你就能看到筱h的精神体,这真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朱q,和赵上校的青龙玩得多么开心。我保守估计,他们的精神共鸣度至少有百分之八十。”
她说的时候,训练室内的哨兵仿佛若有所感,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虽然明知有单向玻璃挡着,对方什么都不可能看到,肖少华还是抬手挥了挥。哨兵定定地盯了监控器几秒,忽然展眉一笑,现出了两只久违的小酒窝,是一个比方才还要灿烂的笑容。看得肖少华不禁嘴角上扬。
喻蓉的脸色当即就铁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