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戚映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半夜惊醒,都恍觉这一切像梦。
暖炉里的燃香在夜里像薄薄的轻纱将她笼罩,床前悬挂的流苏缠着窗外一缕清月,她摸摸身下的锦被绸缎,轻轻翻了个身。
翌日戚映醒得很早。
翻身坐起的时候,司夏和莺歌已经在旁边候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我自己来。”
两名丫鬟也不勉强,只看她需要帮忙的时候上前搭把手。司夏拿了新的冬装过来,说都是昨夜张伯遣人送来的,各色颜色样式都有,让她挑选。
戚映只挑了些浅淡的颜色,这些颜色别人穿会显得寡淡,但她模样清丽,穿浅色便尤为脱俗。
莺歌问她:“姑娘,可要去东阁和将军一道用饭?”
她想了想,轻轻点头。
两人便陪着她过去,这么早,季让却不在房间。寒风拂过院内枯蕉,下了一整夜的雪总算停了。
大概是武将体能好,季让没有用暖炉,屋子里冷冰冰的,她搓了搓手,让丫鬟先回去,自己在房间等着。
她不乱看也不乱碰,起先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坐久了有些冷,便起身走到窗前那只落地瓷瓶前,低头去嗅白梅香。
残存的暗香夹着花叶枯萎的味道,她觉得好闻,又多闻了几下。
身后传来季让笑吟吟的声音:“喜欢那花吗?”
她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季让就站在她身后,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束,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在他含笑目光的打量下,小声问:“将军,你去哪里了呀?”
季让松了松手腕的黑色护腕,“去练功了。”他伸出两根手指,指背在她脸上抚了一下,“冷吗?都冻冰了。”
她又脸红了,垂着眸摇头。
季让转身走向案桌,给自己倒了杯水:“以后早上不要过来了。”
戚映一顿,绯红迅速褪下,只余下局促的苍白。
季让喝完了水才继续说:“我练完功会去西院。这里没有暖炉,你会冻坏的。”
回头时捕捉到小姑娘眼中还未散去的不安,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在心底无奈地叹气,和小姑娘的相处之道,他还得好好学啊。
他放下水杯,想了想,走过去朝她伸手:“走吧,回去用早饭。”
戚映低着头把手放进他掌心。
他手掌好暖,大约是常年握抢,指腹有厚厚的茧,握着她的手时力道很轻,像怕把她捏疼了似的,温热源源不断地透过掌心传到她指尖,让她冰凉的身体总算回暖了一些。
天际一抹冷清的白,笼着半寸晨光,积雪不化,踩上去时有轻微的轻响。
她垂眸跟在他身边,突然听到他问:“你喜欢雪吗?”
她原是不喜欢的。
下雪太冷了,那些没有庇护的日子,下雪就意味着挨冻。
可她大约也明白,高门贵胄中人,总是爱好风雅之事,飞雪亦在其内。
于是轻轻“嗯”了一声。
季让不知道是不是看出她的小心思,笑了一声,隔了半晌才说:“我以前也不喜欢。”
戚映没忍住,好奇地问:“那现在为什么喜欢了?”
季让笑了下,把她小手更紧地拢了拢,没有说话。
西院里,司夏和莺歌已经把早饭备好了。一进屋,戚映的头发睫毛都凝了层水汽,季让俯身替她拂了,指腹触到她肌肤时,冰凉凉的,想了想,伸出两只手掌捧着她小脸,轻轻捂了捂。
她脸一下就红了。
季让心想,小姑娘害羞的样子可真乖。
用完早饭,他让丫鬟取了斗篷,把戚映整个人都裹起来,才牵着她出门。他带她逛了逛将军府,这府邸虽比不上京中高官,但仍是当年御赐,又大又宽敞,十几个院落依次坐落,只是因为人少,显得极为冷清。
府中下人不多,季让带她认了个遍,大约是得了张伯的指示,没再称呼她夫人,只喊“映姑娘”。季让想让她把整座府邸的路认熟,他认为熟悉感会让人安心,反正也没什么事,于是不厌其烦地牵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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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跟军中茹毛饮血的将士待久了,丝毫忘记小姑娘的体力比不了男子,何况她前些时日在匪寨受了些折磨,身体还虚着。
可她也不说,默默跟着他,直到后面季让自己发现不对劲,试探着问:“映映,你是不是累了?”
戚映:“……有一点。”
季让想打死自己。
他本来还想带她去看最北边的莲池,那池子冬日水面结了薄冰,冰下能看见戏游的红鲤,自有一番景致。现在也不想去了。
他松开她的手,在她面前蹲下来:“来,我背你回去。”
戚映清澈的瞳孔张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回头朝她笑笑:“不怕,来。”
她迟疑着走过去,慢慢趴在他宽阔的背上。
他手臂很结实,只到她膝弯,背着她起身时又稳又沉,一点也没让她不适。她小手轻轻搂着他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闻到独属于他的味道。
季让背着她往西院走,低声喊:“映映。”
她偏头,看着他侧脸,乖乖地应声:“嗯。”
他叹了声气:“以后累了,不舒服了,难受了,要跟我说,不要忍着。”
她抿了抿唇:“好。”
季让步子顿了一下,温声道:“我说过,既留下来,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家这个字,于她而言太遥远了。
骤然拥有,终归不适。
季让没再说什么,把她送回西院,让丫鬟服侍着她午休,等她睡下才悄然离去,回房换了身衣服,然后进宫。
常侍例行检查了腰牌,随口笑问:“今日不必上朝,大冷天的,将军进宫所为何事?”
季让摸下了鼻尖:“此次伏龙山剿匪,有些细节需要禀告陛下。”
话是这么说,进宫之后却直奔白梅林,在林中细细挑选了半天,摘了几枝花盏繁盛的白梅,就准备出宫了。
刚行至园外,就看见君王身边的内侍,一见他便迎上来:“陛下听闻将军进宫,特命奴才来寻。”
季让敛了神色,一派端然去了内殿。
一进去,就听君王笑道:“爱卿好兴致,冬日冒风进宫,就为摘这白梅。”
季让波澜不惊:“宫中梅花得陛下龙威庇佑,开得极为繁茂,臣常居边关难得一见,心中很是喜欢。”
君王笑吟吟挥手:“既喜欢,改日孤命人倚栽几株到你府中。”他话锋一转,“孤听闻,爱卿这日剿匪,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季让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不动声色掩去:“是臣从山匪手中所救的孤女,她孤身一人暂无去处,臣便将她带回了府。”
君王慢悠悠笑道:“爱卿倒是心善。只不过这山野孤女,如何配得上孤的镇国将军?”
季让抬头看向高位,神情严肃:“天下一日未统,臣一日不娶,区区无名女眷,不足陛下忧心。”
君王慢慢挑了挑塌边的香炉,半晌,若无其事笑了笑:“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身边也该有个女眷。前些时日番邦进贡了不少舞姬,你随孤一道,挑几个带回府去。”
季让登时下跪行礼,无奈道:“女子误事,臣不是贪色好欲之人,陛下可别再为难臣了。”
君王大笑了几声:“罢了,你是什么人孤自然了解,夜里冷,早些回去吧。”
季让拿起一旁的白梅,告退离开。
回到府中时,戚映已经起来了,季让在门口就看见她坐在窗前发呆。他退出去,绕到窗后,身子贴着墙,把白梅往窗前晃了晃。
就听见小姑娘轻轻“呀”了一声,探出半个身子来。一看到他,眼眸晶亮,软声喊:“将军,你回来啦。”
他笑着走过去,隔着一扇窗把白梅递给她,“新摘的,喜欢吗?”
戚映低头去嗅:“好香呀。”
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让张伯在西院种一些,等明年冬天到了,就会开花了。”
她乖乖地点头,想到什么,又说:“将军,就快过年了。司夏说要做一些花灯换上,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季让问:“你也做吗?”
她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但我会帮着她一起。”
季让笑了笑:“只要你是做的,我都喜欢。”
小姑娘果然又脸红了。
临近年关,上京越发热闹,戚映第一次像模像样地过年,心底万分期待,可没想,年三十的前一天,季让收到边疆急报,之前骚扰边陲的西夏军队联合旁边的小国,近来频繁洗劫边镇,隐有联手攻城之势。
季让收到急报,当夜请辞,圣上准奏,季让率亲卫连夜离京。
戚映只跟到府门口,他就不让她送了。
府外整装的亲卫军黑压压站了一片。他挥手让副将先行,回身时,看到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心里头一次生出不舍。
他低头,重新替她系好斗篷。
听见她小声问:“将军,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那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触怒他,可又实在不舍,忍不住问出口。
他手指发紧,丝带几次都没系好,低声说:“等边关稳定就回来。我不在,你要听张伯的话,平日无事不要出府,上京盘根错节,并不安全,需要什么尽管跟他们讲,别忍着。”
她点头。
季让终于系好丝带,唇角挑起笑,手指抚了抚她脸颊:“乖乖等我回来。”
她软声:“好。”
府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将军,已整装待毕。”
是该走了。
月光落在他铠甲上,冰冷一片,映着她眼睛,像泛着光。
他松开手,转身欲走。
走了两步又顿住,终是没忍住,回身一把把她捞进怀里,大拇指揩着她下颌,强迫她抬头,然后吻住她温软的唇。
小姑娘有点愣,眼睛都没闭,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看着他。
他不敢贪多,很快离开。
手掌拖着她后脑勺,低头亲了下她额头,哑声说:“等我回来。”
她乖乖“嗯”了一声。
铠甲声响,他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那背影高大坚定,就是这样的背影,撑起了整个天下。
……
季让回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冬了。
戚映在府中度过了一整年的日子。她谨记他的话,基本没有出过府,活动范围都在府内。府中下人待她极好,特别是张伯,就算她不开口,隔几日也会送东西过来。
好在有司夏和莺歌陪着,张伯又给她请了一个嬷嬷教她绣花女红,日子倒不无聊。就是每次闲下来,她都很想将军,也很担心。
唯二的两次出府,都是去山上的寺庙为他祈福。
季让回京那一天,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早几天就听闻他归京的消息,日日期待紧张着,可当她推开门看见站在院内的男子时,之前的激烈情绪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暖暖的安心。
她乖乖地笑了下,他也就朝她笑,张开双臂,低声说:“来。”
小姑娘裹着甜香扑进他怀里。
他搂着她,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几乎揉进血肉。
他不会说情话,这一年军务繁忙,甚至没有给她写过信。可上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小姑娘从他怀里下来,看着他身后那颗树苗,好奇问:“那是什么?”
季让说:“给你的礼物。”他拉着她走过去:“种在你院子里好不好?等它长高了开花了,会很漂亮。”
她弯着眼睛笑:“好呀。”
一直到两人合力把树苗栽好,戚映才想起来问:“将军,这是什么树呀?”
季让低头看她,眼眸很深:“合欢树。”他走进两步,手臂揽过她的腰,把她按在怀里,哑声问:“映映,你知道合欢树的意思吗?”
她眨眨眼,摇头。
他低低笑起来,埋在她耳边,低声说:“映映,你长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在晚上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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