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从来不变的夸赞,黛玉一时间又是想笑又是叹气。
她手上用了点力,揪了揪可卿的脸蛋,而后往下点点手心。
可卿有些委屈地凝起眉稍,好好感受了一下手上的字迹后,她的眼神凝重了些。
“都会好起来的。”
黛玉看可卿有些明白过来的样子,只又强调般留下了一句,再哄着她吃完点心,这才离开。
等她回到碧翠阁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候在那里了。
“林姑娘,老太君让我来送东西。”
面前的人瞧着伶俐标致,又是一副好长相,左手上有两根长指甲,由金凤仙花染地通红。
晴雯一见到黛玉,头上就浮起了天蓝色的大字:真真是位美人!
黛玉看着天蓝色的字体在空中回旋,只含笑让侍女接了礼盒来,才看到贾母送的是一个特大的金项圈。
那金项圈放在红色的绸缎盒上,大大方方摊开着送了来。
黛玉笑叹一声,她都能想象晴雯双手托着这金项圈,在贾府招摇而过的模样。
看来前几日传的金玉良缘很是不讨外祖母喜欢,以至于今天她要这样宣告心意。
这时候,想必外面都已传得纷纷扬扬了。
黛玉有些想揉揉额角,不过她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当着晴雯的面直接对明怡道:“将老太君送的放进库房里好好看着,不必拿出来。”
而后又让人给了晴雯几大把铜钱。
“这我可要好好收起来了。”美人的赏钱,说不得能让自己在抹牌的时候赢得好运呢。
晴雯在心里感叹着黛玉简直像是一把子水葱儿,又神采飞扬笑着告辞了。
至此日子过得倒快,转眼就到天香楼成的时候。
这日贾珍非常欢喜。他大张旗鼓举办了宴会,又邀请了荣国府诸位,只说是为庆典。
宴席上摆得丰丰富富,俱是是罕见的糕点菜品。台上还特意叫了戏班子,歌舞齐升热热闹闹。
他今日舍弃了平时的锦衣,难得穿上一身的红色的喜庆,端的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不过在一旁的贾蓉就被衬得颓废了些,只拿着酒自斟自酌,并不怎么招呼众人。
黛玉总觉得在他头上看到绿油油的字体,又恍惚瞧着不太真切。
“大哥哥今天这么喜气。”贾环学着恭维了一句,又不伦不类夸道:“简直像是新郎官一样。”
这本该是冒犯的话,可贾珍听了更是开怀。
他用伸手亲昵地拍了拍贾环肩膀,笑着鼓励:“环儿很好!将来荣国府还要看你呢!”
贾政听这话说的越发不像样,连忙抬袖阻了一句:“可是喝多了,哪里就轮到后事?”
贾珍却大笑起来,满脸的意气风发。看着倒是有了年轻时的俊朗。
黛玉等女眷在内围,她慢慢捧着手中的玉杯,只稍稍偏头看他们动作。
贾环倒是没说错。配着这家中亲友俱在的宴会,看着的确像结亲的庆典——在贾珍心里,这也许就是暗中的婚宴。
而今日秦可卿也难得出了来。她面上还是有些苍白,不过精气神瞧着倒是好了许多。
不同于贾珍的张扬,她是一身素雅的装扮,只是脖颈上挂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黛玉一眼就认出那颗珍珠。那是贾珍上次献宝时拿出的母珠。
贾珍注意到秦可卿,更是高兴地忘乎所以,频频举杯示意众人畅饮。
可卿半途下座依次为上位添加酒水,等到轮黛玉的时候,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黛玉看出了可卿的兴奋和担忧,都被压在那如同浅色琉璃的明眸之下。
没一会,秦可卿就推说酒喝多了头晕,想先去天香楼醒醒酒。
贾珍连忙让瑞珠宝珠扶她下去了,又目送着可卿走远。
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喜事似的,他的面容重新泛发起光彩来。
庆典好好热闹了一阵,一直到天色稍晚了些才静下来。众人经喜乐一番正要告辞,忽然听到外面人一阵吵囔。
“老爷!天香楼、天香楼走水了!”
这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连忙往后看,果然发现西北处浓烟滚滚升了起来。
旁人倒是还好,只有贾珍面色突然惨白。他踉跄几步想跑过去,可脚下就是一软,失足跌倒在地上时,连牙都磕掉了一颗。
贾政连忙上前拉他起来,就要问医寻药。
而贾珍却不管不顾,只半包着流血的脸,口齿不清焦急喊道:“去!灭火!可卿在哪?!”
来传报的下人脸也白了,半饷回答不上来。刚刚少奶奶是说要去天香楼来着。
一时间接盆的拿桶的,下人都急急忙忙跑去救火。
可是不知道为何,这火势非常的大,连绵而上烧得如同火焰山一般。哪怕一群人在泼水,就是灭不下去。
幸而天香楼是独立的居所,没有牵扯到旁边的楼屋,只独自在傍晚熊熊燃烧着。
贾珍听说别的地方没找到少奶奶,可能还在里面时,登时就发了疯。
他一把脱了外套就要自己冲进去,还是下人七手八脚死命拉住了他。
这火已经成了势,颓败是必然的了。
众人只得看着着火舌一路往上,然后是楼阁烧毁坍塌掉落。不断有木材破碎的声音,每一声都砸在贾珍心上。
等到好不容易火燃烧殆尽时,刚刚建成金碧辉煌的天香楼,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而里面找到了一具尸体。
当焦黑色的尸身被抬出来时,贾珍看上去已经要昏厥了。他满脸的鼻涕泪水,只是还抱着一丝奢望强撑着。
等看到焦尸脖颈上挂着那个母珠,贾珍沉默半饷,身子一个劲发着抖,突然嚎叫一声,直接就昏死了过去。
这下众人更是兵荒马乱,一时间乱跑乱叫什么的都有。
黛玉远远看着这一幕,突然就听到树上传来“嘎”的一声。
她抬眼看时,只见自家的红毛绿头的鹦鹉正蹲在枝杈上,歪着头看向自己。
是时候了。
黛玉心中一动,就上前和贾政告饶,只说这时候不好打扰,要先行告辞。
现在也没人顾得上其他。贾政只匆匆叮嘱几句,又令侍女们护好黛玉,便让她去了。
夜里升起了凉风,黛玉由着侍女给自己带上兜帽,平稳着的心情前进。
一路上她都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甚至还和匆匆赶来的尤氏问了好。
等到黛玉看到自己的轿子时,才缓缓吸口气上前。
鹦鹉这时候已经先一步飞落在轿子上,正讨喜地扇动着翅膀等着自己——秦可卿现在估计也在轿子上。
只要像平常一般出去就好了。
黛玉稳住心神,正要上前一步,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喊声。
“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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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会是谁?黛玉皱起眉梢回头,就看到宝钗站在身后,正含笑往自己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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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我也要回去,不如我和林妹妹一道?”宝钗一身半新的锦群,越显得雅淡秀美,又笑着招呼了声。
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的人都是有些可疑的。黛玉正警惕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就看到宝钗头上的字冒了出来:
不知道林妹妹对宝玉如何
不是关于可卿的。这下黛玉倒是松了下心,连身子也不再紧绷。
想必是白日贾母送下来的金锁让宝钗起了疑心。
这时候自己也不能拒绝得太生硬,免得被看出不对劲。
在黛玉思考的时候,宝钗已经走到她的身边,又笑着指了指轿子示意。
“轿上倒是坐不下这么多人。”黛玉边想边回绝了一句,
在宝钗面色有些讪讪的时候,黛玉轻轻调整了下兜帽,笑着补充道:“回去我给姐姐一盆花卉为赔礼好了。”
花卉?宝钗目光有些闪烁地望向黛玉,并不言语。
黛玉恍若不觉继续道:“那花卉很是美丽,从枝干到花朵染着彩色。倒是正配宝姐姐你。”
宝钗对宝玉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一听就知道这是宝玉让袭人送去的花。
她轻咬了下唇,半垂着眼帘,面上透出了些涩意,“妹妹你真这么想的?”
她个人意愿还在其次。只是现在薛家的确需要借助贾府的势,这又能让她怎么办呢。
作为家中嫡女,享受了那么多好处。在必要的时候,总得为家族做出一点贡献的。
黛玉也听出宝钗的意思,她笑着点点头,“希望宝姐姐原谅我这次的失礼。”
“这说的是什么话。”宝钗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露出一个端庄的笑意。
她上前为黛玉整了整兜帽,含笑催促道:“去吧,这里风大,免得着凉了。我正好等我妈来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宝钗要是再怀疑,黛玉也没办法了。反正她是无意于贾宝玉的。
黛玉告辞离去,上了轿子的时候,果然在里面看到了秦可卿。
她就像个没事人,只不动声色地进了去。
秦可卿现在是一身丫鬟的装扮。她将头发垂了下来,面上又打了黑粉,倒是将颜色遮去七八分。
一看黛玉上来,可卿就紧紧拉住她的手。
黛玉从她手上的湿润里感到了紧张和疲惫。这时候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可卿,又示意开路。
轿子一路顺畅到了郊外。
这时候天近傍晚,郊区正是无人之际。苍茫的草地宽阔无边,大风携着势呼啸而过。
等轿子停下来时,前面已经停着一辆新的马车,早就有两位嬷嬷在此恭候。
嬷嬷们面上都有了皱痕,看着甚是老迈,可眼里还透着亮光。
她们一见到秦可卿,眼泪就直接流下来,登时跪在地上低泣:“郡主!这么多年您受苦了!”
边说着,她们还边磕起头来,姿态是宫里独有的标准。
秦可卿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她也不久前才知道自己是二皇子的女儿,一直都是踏在云端般的不真实。可卿还没懂这头衔究竟有多大的权利,同时还伴随着多大的诅咒。
她只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黛玉,这才连忙让她们起身。
嬷嬷们微微敛了动容,上前就要扶着秦可卿往马车上去。
秦可卿被她们搀扶着上了车,又从帘子里探出头来,只恋恋不舍地看着黛玉。
她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只是这次分别,下次又在哪能再聚首呢?
秦可卿拉住车帘,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盛满了冷风。头上连夸黛玉好看的心语都跳不出来了。
黛玉也有不舍,她对上秦可卿泪光莹莹的眼,只勉力含笑挥挥手,又无声地示意她快走。
她就在轿内,目送着秦可卿一路远去。又看秦可卿一直探出头来,直到马车变成天边的一个小黑点。
傍晚的霞光照耀而下,将高车、骏马、路边的柳树,都辉映得金灿灿的。
等黛玉回府的时候,荣国府也是一片繁忙。
天香楼起火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外头只说是秦可卿醉酒在天香楼睡着,因此没能躲过火灾。
至于当时贾珍原地昏厥的消息,也引起一些疑心。不过逝者已去,倒是就此按下。
黛玉这时候已经很是疲惫,也无力再多探听。假死脱身的激动紧张缓解过后,现在周身都泛着酸。
她由着紫鹃为她洗漱卸钗,回到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时,黛玉依旧带着乏累。
她稍稍用了些参粥,又让人将花卉往梨香院送了去,就往外告了假。
众人只当黛玉和可卿关系好,因而心里不舒服带累身子,都没有怀疑,反而又送了膳食补品过来。
黛玉就在碧翠阁里好好歇了一阵子,手上重复翻看着游记。等到外边事情都安定得差不多时,她才过去拜访。
宁国府这时候府门洞开,条条白纱高悬,装扮得如同雪洞一般。
一百单八众禅僧捻珠拜大悲忏、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着解怨洗业醮,又有五十高僧、高道,对坛不停念经。
这时候尤氏只推说犯了旧疾要休养,任由贾珍哭天抹地、恣意奢华,尽一切所能地折腾。
在贾珍筹划下,宁国府内部像是火烧一般沸腾忙碌。
贾蓉还能正常地接待客人,而贾珍总是抚棺长叹,已经昏厥过去数次了。
直到后面由王熙凤接管了全府,一切才井井有条起来。
黛玉用帕子遮了脸,只当哭过一阵。她往外走时,恰遇宝玉和秦钟进来。
宝玉手里拿着一个檀香木做的牌子,正和秦钟有说有笑上下比划着什么。
而秦钟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是面上没什么悲色。他目光扫过周围一圈,眼里透出一丝庆幸。
在他头上,靛青色的字体冒了出来:死得倒巧,幸好没辱了家风
黛玉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自己的姐姐去世了,居然还能如此冷漠?
当初自己胞弟不幸夭折,现在黛玉回想起来还是心痛。
一时黛玉又记起之前可卿还拜托自己照顾秦钟,心中更是一叹。
看他们越发闹腾都引来旁人侧目,黛玉从帘幕后面走了出去,压低声音斥了声:“现在是闹的时候?”
宝玉看到黛玉先是心中一喜,而后又连忙想要解释。
他先前难过地都吐了血,自以为是全了心意的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而秦钟拉住宝玉的手不许他道歉,他梗脖子有些僵硬地回了一句。
黛玉越是出众,他就越是警惕。
而黛玉上前一步,连带着玉簪摇晃,她稍稍低下头直视秦钟道:“可卿去了。那这时候你们秦家,又和贾府有什么关系?”
秦钟怔愣了会,半饷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两全的事情居然有这样大的埋伏。
是啊,秦可卿是他和贾府的联系。没有这个卖身的姐姐,自己家就是贫穷的小史,怎么能和富丽堂皇的贾府扯上关系?
一时间前所未有的惶恐在他心里蔓延。
黛玉不看他僵住了脸,只微微侧眼示意宝玉安静了,也不想再这儿呆下去,直接上了二楼。
这儿清净又隐蔽,可以远远看着下方。
镇国公、齐国公、理国公等八公齐齐让人拜见会礼,又有王孙公子不可枚数。
看来可卿的身世,在大家族中不是秘密啊。
黛玉遥遥望去,指尖轻扣在横栏上:不然一个宁国府的儿媳妇,怎么能劳烦这等家世全部出马相祭。
想必今上是默许的。这个念头从黛玉脑海中一晃而过。
贾政见此只觉面上备有光辉,连之前斥责贾珍乱来的话都不再说了。他捋捋着胡须,在高处满意点头。
而此时前方一小堆喧哗传来,人群连忙围拢而去,细碎快速的交谈传来:北静王出现了!
作为今上最宠爱的皇子、唯一一个封王的存在,北静王到哪都是簇拥的中心。
黛玉从楼上远远望去,见他此时一身墨色朝服,勾出长身玉立,倒是更显堂皇俊朗,在人群中分外夺目。
众人受宠若惊,小心围绕着他,又不敢靠太近,只亦步亦趋跟随着。
每个人都是心情激荡,头上顶着各色的心语,红橙蓝青各色交汇,让黛玉看得津津有味。
而北静王的面上是一片的冷淡,英挺的眉眼和薄唇越显俊朗。
他脚步不停衣摆纷飞,微风拂起墨发,一人彰显强大的气势。一时间简直犹如冰山过境,所行之处冰封万里。
这和上次黛玉见到的水溶,简直是两个模样。
黛玉转了转腕间的念珠,为他分析着:既然北静王和二皇子交好,那他现在这样倒是正好做给幕后之人看,反而能洗清嫌疑。
她正欣赏北静王被各色心语包围起来时,水溶像是若有所感一般抬头,直直对上黛玉的视线。
下一刻,冷淡的面色有了起伏,就像是春水融化了冰山。
而在黛玉眼里,一时间犹如天降金光,铺天盖地的金色滚滚而来,将各色的心语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