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江南正在雕刻的玉石算不上什么好料,一条薄而浅的玉带从石头的左右两端横穿过去,上下两端都是或黑、或灰、或墨绿的矿物质,看上去非常丑陋。那薄薄的一层玉带,质地也并不好,其间夹杂着许多白点,无法打造成首饰。
说白了,这块石头其实是解石师为别人解石时切割下来的边角料,随意丢在一旁都没人要。
但易江南一眼就看中了,花了几千块钱将它买下,摆放在工作室里,白天看、晚上看,整整看了六年才开始雕刻,然后又花了三年才终于将它打造成如今这副模样。
那条薄而浅的玉带,被易江南雕刻成了一条浪涛滚滚的江河,夹杂其中的白点变成了河面上的凌凌波光,两端的黑灰色或墨绿色的矿物质,被雕刻成了一丛丛峥嵘树木,有挺拔的青松,浪漫的垂柳,狂放的巨榕。
如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那块丑陋不堪的边角料,最终会变成如此一个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远看它是一幅栩栩如生的江河图;近看,它便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离得近了,你甚至能隐约闻到一股略带腥味的水汽,听见一阵浪涛翻涌的轰鸣。
林念慈惊讶地看着这幅图,和正在雕刻它的男人。
那浓得骇人的灵气就在她眼前涌动,勾得她差点扑上去。
但是现在还不行,她感觉得到,这幅图的灵气还在不断增长,谁也不知道当它真正完工的那一刻,会是何等的绝妙,又是何等的灵气四溢、运势逼人。它简直可以与任何一件流传千年的国宝相媲美。
这个名叫易江南的人,不知道他自己正在创造怎样的一个奇迹。
林念慈的内脏已经腐烂,喉咙涌上一股腥臭的血液,却被她用力吞咽下去。她的皮囊也在持续衰老,深刻的皱纹布满了她原本美丽无双的脸庞,令她的焦躁每分每秒都在增加。
她走到一旁,摇摇晃晃地坐下,赤红双眼死死盯着江河图,就像是一只饿到极点的猛兽,盯紧了自己的猎物。
然而易江南丝毫感觉不到她的目光,甚至于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心乃至于灵魂,都投入到了这一次的创作中。
三天后,他放下工具,专注地凝视着这幅美轮美奂的图景,明亮双眼渐渐涌出潮湿的泪意。
九年,他终于把自己心目中的壮美山河雕刻出来,也把自己的心血融入进去,化为一件传世之作。他慢慢退后,勾着唇角,幸福地笑了。
然而这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化作了惊恐和不敢置信。
他看见一双瘦得如同枯枝的手覆上了自己的作品,然后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这幅江河图竟然在他的视线里一寸一寸化为灰烬。
是真的化为了灰烬,并不是什么夸张的修辞手法,他的皮鞋甚至被这层白灰掩盖了厚厚一层。
他转头看向双手的主人,愣愣地问道“你对这幅图做了什么”
林念慈根本不搭理他,只是餍足地消化着这甘美如琼浆玉液的灵运。所以说她最为钟爱的还是这些传世之宝,因为吸收它们无需受苦,反倒是一种享受。不似那些龙脉,每消化一点就像钝刀子割肉。
她苍老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最初的青春美丽。
而易江南也认出来了,这个人竟然就是为他了很多国宝以鉴赏,并促使他不断磨练技艺的林小姐。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好人。
“你对我的作品做了什么”易江南又问了一遍,语气冷静,表情也木讷。他是一个高功能自闭症患者,能让他主动开口说话已经很不容易。
林念慈淡淡道“继续工作吧,我会为你更多玉石。你还需要什么,可以跟他们说。”她指了指站在门口的一群保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易江南热爱雕刻,只要能源源不断地为他材料,他就能源源不断地创作出优秀的艺术品。他不懂得疲惫,也不会抱怨,更不需要自由。他生活的全部就是雕刻。
也因此,林念慈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但是她忘记了,易江南哪怕再自闭,也的的确确是一个人,有血有肉,有感觉,有思想。他能把自己的全部融入雕刻,自然也会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作品中。
林念慈毁灭了他的作品,就等同于毁灭了他的灵魂。他会痛,会恨,会反抗。
更何况他智商极高,是个天才,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曾经他根本不会去想的事。
林念慈能毁掉他这幅作品,那以前的作品又怎么样了被她带来的国宝会如何毁灭是不是它们共同且唯一的宿命
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那样的行为等同于十恶不赦。
易江南捧着脑袋跪倒在一地白灰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出一个个小坑。他张开嘴,发出无声地嘶吼,心脏传来的绞痛差点让他晕倒过去。
他在白灰里跪了整整一夜,直至第二天,黑衣男人打开工作室的门,催促道“林小姐让你赶紧开始工作。”
易江南木愣愣地回头,露出一张憔悴而又扭曲的脸和一双赤红的眼。
看见他狰狞的模样,黑衣男人显得很诧异,却还是重复一句“动作快点。”
易江南站起身,拿出工具,走到一块与他等高的黑色石头前,叮叮当当开始打凿。他向来不爱说话,只知道工作,黑衣男人见他恢复“正常”,便关上门离开了。
易江南毫不停歇地凿了七天七夜,掌心磨破了皮,变得血肉模糊,也未曾停下。若不是助理时不时来看一眼,给他喂饭喂水,他恐怕会死在工作室里。
那名黑衣男人听说他的异常反应,赶回别墅看了一眼,目光顿时凝住。只因易江南这一次雕刻的作品竟然是一尊怒目金刚,那狰狞如鬼的脸庞,怒火熊熊的双眼,竟似注入了无限生机和灵韵。
只是一个照面,黑衣男人就惊得连退几大步。
紧接着,他又发出了惊疑不定的呼声。只因这怒目金刚的身旁竟然还站着一团人形煞气,浓得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黑衣男人得到过林念慈的赐福,能感应到很多非同寻常的东西。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团人形煞气和这尊怒目金刚都是极度危险的物品。
然而在助理询问他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勾着唇角隐秘一笑,大步离开。
又过半个月,易江南终于雕完那尊怒目金刚。金刚的身体和四肢都只是粗略地凿出形状,唯独那张布满怒气的脸被他反复打磨,反复修改,终至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等待已久的人形煞气悄然融入雕像,化作了怒目金刚眼瞳里的一抹神韵。
易江南惊讶地看着这尊雕像,然后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刚才的一刹那,他竟觉得它似乎活了过来,有呼吸,有心跳,有思想。它的愤怒那么真切,也那么摄人,通过它的双眼,易江南竟然可以看见一座熔岩铺成的血色地狱。
他倒退两步,指尖微微发抖,握不住沉重的刻刀。
听见工具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助理推门进来,看见那尊双目放射着神光的金刚,竟吓得当场尖叫。
于是一个多小时后,这尊非同寻常的金刚就被运送到林念慈的另一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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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江河图的灵气已经被她消耗一空,她又一次变得苍老、衰弱、丑陋。在找到彻底斩断因果的方法前,她只能靠吸食灵气存活。
这尊饱含灵运的雕像送来的正是时候,以至于她竟看也不看就把手覆在了怒目金刚的脸上,极力摄取那甘美的琼浆。
但是这一次她却想错了,流入她身体的不再是纯净的灵气,而是煞气化成的,细如牛毫的一根根银针。它们瞬间刺穿了她的血管,在她的经脉、肌肉,乃至于每一个细胞里游走,为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这痛苦与上一次的凌辱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它是深深扎根于灵魂的,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林念慈的内脏几乎一瞬间就被搅成了碎肉,连同浓黑的血液,从她的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守护在她身旁的众多信徒非但不去搀扶救助,反倒各自拿出一个银杯,轮流上去接她的血。
她疼得满地打滚,身体一会儿似骷髅一般苍老干瘦,一会儿又似花朵一般丰腴娇美。而她的灵魂也在不断撕扯、不断愈合,重复着一个生不如死的过程。
她伸出手向信徒求救,这些人却只是用贪婪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仰头去看那尊怒目金刚,却乍然发现,它的脸庞竟然与白幕一模一样。他垂眸睨视,双瞳喷火,嘴角却上扬,露出疯狂的笑意。
林念慈惊呆了,正想看个究竟,头发却被一名信徒揪住,往隔壁的密室里拖。一群穿着黑色连帽长袍的信众围在她身边,嘴里发出尖锐的呼号,像是在参加一场狂欢。
他们每一个人都捧着一个银色杯子,杯子里盛放着林念慈的鲜血。
领头的那个黑衣男人将血一饮而尽,默默感受。
其余人则屏息地看着他。
还有几人飞快把林念慈捆绑在一个圆形祭台上,手脚均用铁圈焊死。
“怎么样”有人忐忑地问。
“玄门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她的血就是不老神药我获得了更多力量,是真的”黑衣男人高高举起银杯,似野兽一般啸叫。
看见他容光焕发的脸,其余人迫不及待地喝光杯子里的血。
现场响起一片吞咽声,听在林念慈耳里却仿佛魔鬼的絮语。她逐渐意识到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他们竟然与香火村的那些怪物一样,准备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不不不,不会的她的信徒不会那么残忍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很快就被打破。发现林念慈的鲜血果然具有神奇的功效,这些人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小刀,排着队走到祭台上,片下她的皮肉。
“感谢圣女的恩赐。”他们每一个人都会跪在林念慈身边,用虔诚地语气说出这句话,但下手的时候却半点也不留情。
只短短几分钟,林念慈的右大腿就被削掉了一大块,露出森森白骨。
她疼得连连惨叫,想要吸光这些人的生命力,白幕却化成一团黑雾,钻入她的身体,牢牢锁控住她的磁场,让她没有办法进行反击。白幕的魂体一日没耗尽,她的磁场就一日不能释放出去。
而白幕的魂体到底有多强大
十世天煞汇在一处,足够把林念慈困死在这里。
凌迟一般的酷刑终于结束了,这些人捧着薄薄的一片肉,当场生吞。
有的人还不满足,正贪婪地盯着林念慈的另一条腿。
那黑衣男人呵斥道“别做杀鸡取卵的事,让她好好养养。”
众人唯唯应诺,鱼贯离开。少顷,几名医生走进来,帮林念慈收拾身上的伤口。他们竟然打算把她永远困在此处,当成一个肉食和鲜血的牲畜。这是何等可怕的行径
林念慈崩溃了,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单薄的身体一颤一颤的,像是快散架了。
那些医生却都无动于衷,抽了几管她的血,拎着医药箱头也不回地离开。
除了玄诚子,林念慈对待旁人何曾有过半点在意她从来只是把人类分成两种,一种是自己和师父,一种是工具。于是现在,这些工具人便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她,让她陷入无休止被凌虐的磨盘地狱。
在极致的痛苦中,她恍惚想起梵伽罗的话――我预见到,你还有三笔债要还
所以眼下,她遭受的这一切,就是在还债吗
第一笔债是白幕,第二笔债是易江南,第三笔债是那些信徒。原来聚集在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竟然都是她的债主啊。
想到这里,林念慈的眼泪狂涌而出,心中的愤怒和绝望像业火一般烧灼着她的心。
她不无怨恨地想道那些坏事都是别人做的,与我有什么关系老天爷太不公平
紧接着,她又忆起了梵伽罗的另一句话――不把阳玉重新融合为一个整体,并炼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是一只能随意碾压的可怜虫。
“不,我不是可怜虫。梵伽罗,你等着,这一次我还能杀了你。”林念慈狠狠咬破牙关,开始急速炼化那些龙脉,然后一边疼地惨叫,一边利用铁圈把自己的双手双脚割断。
隐藏在她体内的白幕,竟也被一同炼化。
感觉到汹涌而来的,浩瀚无边的力量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汇聚,林念慈忽然领悟了。
原来成神的路离她那么近,近到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