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惊云唇边自起一丝冷笑,回身举剑,不想又被夏小影扯住,枫惊云稍显不耐,道:“小影!”
他这一声轻喝之下,未想到那夏小影神色更忝决然,美目圆睁,道:“尚有回旋余地,我便不愿看你去死。”
枫惊云心下叹息,话音轻柔,道:“小影,我自晓得你待我的好,得你一人,夕死无憾,只是现下我以必死之躯,诛杀邪佞之人,岂不是十分合算的买卖?”
夏小影听他前段话时,只觉一股热流随那声音入体而来,侵入脑中,口上仍是不依,道:“逆天剑无坚不破,未有争锋,我们且破墙而入,待他追来,界时出手,若成便罢,若是不成……那时我不再阻拦便是了。”
枫惊云眉目一皱,道:“这面墙怕是那位前辈心血所凝,如何忍心将它破去,我意已决,你莫要再多说了。”
正说之间,便听得一阵笑声,循声而去,夏天川正立于身前十丈,不徐不快,负手过来,一边望向二人,一边道:“好极,好极,天助我也,看你二人现下还有何处可逃?”
枫惊云冷笑道:“何必要逃?你却还不知道么,今日间此处便是你埋骨之地。”虎吼之下,细剑斜指,地煞之地流行不息,奔涌而出,周天血煞之气受这股七世煞气引动,如野兽奔马一般朝枫惊云体内而来,顺沿每一处毛孔,侵入七十二处煞穴当中。在这一刻,枫惊云心下清明,忽而生出一种曼妙之感,只觉自身那七世煞气,与天地煞气融洽为一,难分你我,那七世煞气再不受经络皮肉的束缚,化为了天地间的一气息;那周天浩然煞气好似不再是无主之物,齐齐被纳入体内,蓄势纳气,持剑待发,一剑之下,堪可逆天。
夏天川先时只道枫惊云身受重伤,旬月之间不得复原,哪知方才听他一声虎吼,中气十足,气劲沛然,哪有半分病态?暗叫不好,心下又是惊惧又是疑惑,待看他驾式时,不免骇绝,但觉周天煞气源源不绝,朝此人敛去,这不便是那魔剑门中不传之密,噬血剑决么?可是其中气势,纵是血魔剑重生,也抵不上其中十一。夏天川虽是四阶高绝境界,但对枫惊云却无小觑之意。这式剑决若当真劈得实了,定是身魂俱灭,从此不坠轮回。一想及死,体内煞气振奋,就要使出迷影步法,哪知那双脚只似钉在地上,不能挪动分毫,他哪知道,逆天剑太过厉害,噬血剑决又高绝无匹,枫惊云运功之际,气机早早便将他周身锁死,哪能逃得开去?
枫惊云气吞天地,体内煞气澎湃不止,就要发出。看眼前时,哪有夏天川人影?一时心下大骇,疑作眼花。微一摇头,目前清明了几分,此时看时,但见剑刃所向,正立着一个女子,身着红色长衫,凤冠霞帔,着实绝艳,鬓上珠钗遍插,满目琳琅,粉面施脂,明眸画影,唇红覆朱,齿白似贝。身段窈美,凹凸细致,浑若天成,何等韵致?但见她含嗔带笑,移步前来,走近枫惊云身前两尺,一阵处子幽香袭面而来,这体香好似幽兰,如香芷,枫惊云看得痴了,好似心志尽迷,眼望那女子抬起臻首,幽幽然道:“淫贼,你是要杀了我么?”
这声音若九天仙乐,仃琅入耳,枫惊云宛遭雷击,眼角湿濡,却看寒无名又前行近了一步,那身子好似要与自己贴作一处,蒽指前翘,两指夹住逆天神剑,缓缓而向边上移去。枫惊云心下一悸,只想这逆天剑何等厉害,其上有煞气灌注,着实危险。当下急急收回周身煞气,尽皆散功而去。他散功之时,心中只想能护得寒无名周全,一时悲起,想及当初神州岛上每遭她银牙加身,必定敛起周身天罡正气,个中滋味,非本人难以言明。
那寒无名将逆天神剑移将开去,面上则冷下,绯红轻启,道:“你若是恨我便杀了我,纵是不杀了我,我也是不欢喜你,我这心中,一生一世,便只有洛师兄一人。”
枫惊云何时听她这般直截吐露心事?好似天罚加身,神威压面,喉头蠕动,却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寒无名冷冷一笑,后退一步,看奶时,哪有半分留恋不舍颜色?枫惊云饶是男子,目中泪珠盈盈,自小到大,他心志甚坚,纵是苦若嫂子离去,病叟辞世,罡气倒灌,经络锤炼,可曾落了半滴泪水?当下噎声道:“寒儿,我哪有怪过你?欢喜勉强不得,我也晓得。此生只盼得你与洛师兄携手齐老,我便无了牵挂了。”
寒无名略而一怔,美目流转,双眸圆睁,道:“你便当真不欲杀我么?”
枫惊云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听一男子声音道:”是谁人敢伤害寒儿性命?”这话说时,自边上踱出了一个郎官模样的儒秀青年,不是那洛河是谁?枫惊云听得那洛河唤了一声“寒儿”心碎欲裂,就要溃绝,心下自有一男音颤声道:“甚好,甚好,我本是无用之人,现下又兼必死之身,唯盼洛师兄今世今生,一心一心待寒儿她好。”
那寒无名听得洛河来时,面上冷色一扫而去,唤了一声“洛师哥”,言语才毕,恰似乳燕归巢,投身而去。那洛河面有宠溺颜色,轻捏了她那琼鼻,颇为亲昵模样,直惹得一声“咯咯”娇笑,颤颤不止,只是这笑声传至枫惊云耳中时,竟是倏而变调,甚是尖利,如是尖刀一柄,要剜他心脏。洛河直携了寒无名皓腕,轻喝一声,天际一道白光射来,正是一柄飞剑,二人齐齐踏剑,轻而破空而去,了无踪影。
控气驭物,御剑行空,谁想得洛河竟是仍压得自己一头。二四年华便入四阶,比之那公子容,有过之而无不及。枫惊云心下愈黯,一时之间,只觉眼前一片素白,瑞雪飘扬,柳絮纷飞,天地间的凄冷悲凉齐齐朝自己涌来,好似要将自己的心也撑得破开。
他脑中晕乏,兼之寒风一吹,昏乎乎便要睡去,腿脚生软,好似面条,瘫作地上,痴痴发怔。倏忽之间,地上便结出坚冰来,直侵得他腿脚麻木,却仍无动作。他回想这些年来遭遇,悲从中来,又低头泣起。那男儿热泪落在这莫名的冰天雪地之中,竟是在那雪地上烙出了数多坑洼。
他既悲极,六识迟顿,身后何时立了一人,竟是不识。待得少倾之后,忽觉得肩上一冷,微一侧目,却见一只形态枯槁的手正自搭在自己肩上,五指惨白,削瘦似禽爪一般,风霜馆尝,可从中窥见一斑。枫惊云回转过头,看那来人脸面,未看之时,还不觉有什么。这一看之下,如何教他不惊?看那人时,一张佼好脸面,英气勃发,虽有苍白凄冷之色,却无大妨。面上线条趋于柔和,一看便少了几分刚直,乌木垂肩,剑眉斜鬓,身长八尺,较为高大,着衣素白,有凌云之姿,风雪之下,当真是人也翩然,衣也翩然。
枫惊云直望得痴了,若说这世上最奇之事,便在于此,眼前这人生得竟是与自己一一模一样,所差无几,如何不教人骇绝?枫惊云细看他半晌,心下忽起了一个念头,这念头才刚出时,便教他心中激喜难抑,举目所见,但看那眼前男子亦是目泛水雾,当下再不犹豫,再也不想那因缘结果,也不去细究个中缘由,也不想此间是要梦中还是在幻境。当下欺身而前,颤声道:“爹爹,可是你么!”
眼前那人略一颔首,嘴角畔自起一丝弧度来,几不可见。鬓发斑白,随风而动,直看得枫惊云心酸异常,喉头微动,正要说话,却听得那人道:“且随我来。”声音漠漠然,如是寒冰一般,但也不晓得缘何这声音教枫惊云听时,竟是十分温旭,他少时孤苦,亲戚俱无,只与那胖女人一道居住,自小便只盼得能寻常孩子,现下骤而寻到了父亲,教他如何能不激喜万分?
枫惊云随他身后,漫天白皑皑当中,逆风而行,也不晓得这雪地是幻境还是实景,脚踩上去,松软的土地上立时便生出了簌簌的声音来,颇为悦耳,身后自留了一长串足印,看那长度时,当时百丈来远,才终于走到了雪地尽头,只看眼前横亘两山,山之高,也不知其几千万刃,山脉巍巍,朝两边蔓去,瞧不见边际,独独两脉之间留下了一处豁口,变作独谷。
枫惊云随他行至谷口之前,那山谷之外,正是风雪连天,凛冽刮骨,山谷当中却是另一番景像,风淡无声,待又行了百太之后,才知其中缘由。看那谷中时分,横亘一处高墙,有似城墙般高大厚实,将那山谷另一面的来风全都给阻住了。到那面高墙面前,枫惊云驻足仰望,不由心下又是一惊,看那墙时,通体幽绿颜色,其中镌刻着数多幅图画,画中皆是一男一女模样,这不便是方才在山洞中的那面墙么?
前头那枫啸傲驻立良久,直凝视那壁上图像,许久之后,才瞑上双目,,轻叹口气,样子甚是落寞。此间看他那背影时分,在那纷飞的雨雪当中,凭添削瘦。那枫啸傲正是看得疲了,才叹息一声,道:“枫儿,你可晓得这面墙唤作什么?”
听得这声“枫儿”,枫惊云只觉得一股电流自脚底袭体而上,直轰脑海,他自小到大,可是有人这般唤过他?斯世第一次体会到有父母的好处,当直是夕死也无憾了。当下摇了摇头,道:“孩儿不晓得。”语音颤颤,好似声音只消重了几分,便会教这个美梦灰飞烟灭而去。
枫啸傲负手而立,白衣染雪,轻声道:“这墙正是唤为悲泣之墙,以北海龙骨所制,其坚之间,世间除却逆天神剑,更无物可破之。”他说至此处,回望枫惊云一眼,目光多在他肩上逗留。
枫惊云心下吃惊,生出了许多疑惑来。正要发问,枫啸傲却向前走去,他那身影好似是透明一样,才触到那悲泣之墙墙面时,便无了影迹,好似穿墙而过。枫惊云心下稍一犹豫,也尾随在他身后,果真,那墙虽说看上去时觉得厚实,触手处却似无物,如同幻影一样。轻易便穿墙而过。这过墙之后,面前景象忽而大变,气温骤然升高,后见自己正是处在一处岩洞当中,那洞中石室壁上怪石嶙峋,头顶乳石恰好似恶蝠倒挂,那石室似有人居过,最东面设有一张石床,除却此物,再无一物,空空荡荡,教人生出空旷萧条之感。
石室共有三丈方圆,着实是狭了一些,但容身却绰绰有余。枫啸傲直朝前行,未走得几步,便坐在那石床边上,双目似闭非闭,枫惊云初来此地,不免四下观望,这一望之下,但看南面一堆柴火之后,矗着一座三尺石碑。枫惊云身怀七世煞气,耳目何等聪敏,看那碑上文字,竟是红赦赦的血书,“爱妻萧湘之墓”,楚楚六字,悲意涌起,教人心悸。
看这碑时,枫惊云悲情立生,自从当初许栖岩向他提及枫啸天之事时,他便将萧湘这名字深深烙记心中,此间教他看见生母死地,如何心下不起波澜?枫啸傲循其目光所去,所见一处小坟,许是他看得太久了,是而连那泪水也流得干净去了,叹息一声,道:“惊云,我却未想到,竟是还能够再瞧见你一面。”
枫惊云抹去眼角珠泪,双眶泛红,举首看他,只觉鼻头泛酸,就要泣起,看这男子,鬓发苍桑,冷峻飘逸,正是那吕仙门上代掌门,是那纵横上下两界,控驭神剑逆天的剑天,是那一剑之下,十万妖兽齐齐化灰的救世英雄,但去掉这重重外衣,这人便只是自己的生父,是自己于斯世上至亲之人。当下噎声道:“惊云也未想到,此生尚是能见到爹爹,是了,爹爹,你如何会在这十万大山当中?你却不晓,惊云这几些年来,是如何想你?”
枫惊云说得悲切,那枫啸傲却是浅而一笑,道:“此间却是我与你娘亲的墓葬之地,我,却是早已死了。”
枫惊云闻言一惊,他虽习过魔剑门下不传之术,销魂剑法,晓得怨气习练之道,那怨气欲谓作鬼气,只有身死之人才会具备有。他当下急施开销魂剑法中的望气之术,稍一辨别,便即明晓,一时甚从中来,难以自制,低头片刻,自思道:“是了,爹爹纵是功参造化,修为逆天,但他妄用神剑逆天,身遭剑噬,身死下界,也属必然。”一想至此,对那肩上细剑生出一股恨意来,只想道:“若非是你,我便不会幼时丧父,便不会这般孤苦,一切俱都怪你!”他既为私情迷了心志,却未想到当初倘非这柄神剑,神州岛不晓得会丧失了多少无辜性命,当下目色殷红,眼似出血,道:“那么,爹爹你又是如何沦落此间的?”
枫啸傲看他目色,摇头道:“算是他人逼杀,又算是自己寻死,这其中仇怨,俱都过了,并不重要。”转而看那枫惊云肩上剑柄道:“宿命难逃,这却是啸天将剑传给了你?”
枫惊云摇头道:“这剑却非叔叔给的,啸天叔叔在惊云五岁那年便远走他方,之后再也未回来过。”
枫啸傲一怔,面而有戚苦神色,自语道:“我早便想到,啸天,你这又是何苦?”
枫惊云看父亲那凄然模样,不明其中缘由,又道:“这逆天剑,却是病叟爷爷自家祠当中取来与我的。”
枫啸傲目色一寒,冷冷道:“病叟?他可是吕仙门人?”
这回轮到枫惊云愣住,他自入吕仙门后,便常有此念,病叟其人身怀浩然罡气,兼习天罡剑决,若说他非吕仙门中前辈高人,那是谁也难信的。当下只得点头。枫啸傲道:“你且将其间经由俱都说来,可莫漏了。”
枫惊云应允一声,便将当初自己如何遇着了家祠,胖女人如何失踪影,自己又是如何被人掳走,再得病叟相救,教于天罡剑决,并留遗命入吕仙门。这一说之下,直听得枫啸傲微而耸容,目中神色复杂,道:“吕仙门当真是天下正道巨擎,为救苍生,杀已性命,倪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枫惊云自不知他言语中的意思,又听得枫啸傲道:“凡枫家后人,必入吕仙门。惊云,你现下可是吕仙门人了么?”
枫惊云点了点头,那枫啸傲又道:“吕仙门时任掌门,又是何人?”
枫惊云道:“师父许栖岩时下持掌吕仙一派。”
枫啸傲道:“是了,许师兄功力高绝,威望甚高,我走之后,掌门之位自当是他。”转而看向枫惊云道:“许师兄定然是待你极好罢?”
枫惊云听他这一问,便是想起了许栖岩待他的种种好来,不自禁双目有濡意,只想自己但因为寒无名背弃,从此便委身下界,未能回吕仙门以尽教道,实在是不孝。枫啸傲看他神色,心下自猜出了三分,却不说话,洞中气氛陡而冷下,一派寂静,寥寥无声。
少倾,枫啸傲低叹一声,稍一迟疑,终是问道:“惊云,我且问你,倘是于天下人与你自己之中选对一者,你会选谁?”
枫惊云闻言一怔,这问题似曾相识,猛而脑中一亮,忆起当初入吕仙门中,那许栖岩不也是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