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惊云心下只若火焚一般,其间感想,说不清,道不明,转而又想起血魔剑临终之际,看他时哪有半分责备颜色?反而听到自己愿意拜他为师,欣欣然而去。枫惊云本是孤儿,哪受到过这般关切?心中只想这一世,且只要有这寥寥数人将自己看得极重,便也够了,想至此处,不自禁清泪涌出,声涩道:“枫大哥便允你,今生再也不离开小双一步。”他这话一出,又添愁苦,掰指而算,这一世,怕是只余寥寥数日了罢?
谢小双走至他近前,踮起双足,拿衣袖在他眼角浅拭了一下,细声柔语道:“枫大哥既是爱戴这位前辈,定不是有意要去害他。是了,枫大哥,你这几日离去,发生了何事,尚还未与小双说呢。”
枫惊云点了点头,同她一道坐在椅上,开始与她说起这几日经历之事。“那日夜时,在樊川城中,我听见屋上有人……”他望夏小影一眼,继续讲下。谢小双痴痴地听着,只觉这番故事比起爷爷所说的那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胡侃,倒更显得有趣上几分。夏小影倚地而坐,也一道听枫惊云讲起,待到后来,听到他将二人独处后山的那段经历浅浅带过,不自禁黛眉一皱,含嗔薄怒地望了枫惊云一眼,却不说话,侧脸过去,却煞是入神模样。
枫惊云这般讲起,娓娓道来,不觉东方之既白,望了远处那抹鱼肚白,不由多看了两眼。倘是之前,下界的天上定然是乌漆漆一片,这些日子如何会多了诸多的色彩?竟是将下界变得与那上界一般无二?他却不知,他那旷古骇今的一剑,便连太古神祗女娲所布的禁制,也被轻易毁了去。
这酒栈离细雪城东门不远,初时三人自樊川来时,便是从东门入。东海之畔离此有数十日脚程,但因为这迷影步法着实高绝,才教三人仅用数日便入了城门。
出栈时分,耳听得陈陈铁甲撞击之声,不绝如缕。看北面时,正有一队百人卫兵,凶神恶煞,列队朝东门而去。此间细雪城中,尚无多少路人,街道空空荡荡,这甲兵行路的声音,也听得委实分明。
枫惊云只觉气氛有异,待那北路甲兵驰过后,西南两面,各有一队细雪城中卫兵走过,步态勿勿。那南路卫兵领首之人生得胖极,一身重黑铠甲,右手倒提一只板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息,这喘息声音竟未被铁甲撞击之声盖去。却未想到,这人如此身,趋步前行时竟不比其余人慢上分毫,一边在跑,一边嚷道:“快些!全都快些!刁民选择了,全都给我使些力气!”他这么一喊,队伍行速又提了几分,街道上烟尘滚滚,扬起半丈来高,朝都会东面去了。
枫惊云奇道:“我先时看这细雪城以东,民风甚好,可会真有刁民作乱么?”
小双道:“这胖子定然是乱说,只是三日前东海岸边发了大水,凭空生出了许多灾民,毫无生计,齐齐跑到城中来谋生,哪里是作乱造反?”
枫惊云双目一黯,想及那日一剑逆天,碧海倾决,怒涛双分,哪知竟是给下界众生引来厄运。他心下惭意顿生,只思道:“我早便该死,活至今日来做甚?也不晓得那一剑之下,多少人为之散命,多少人沦作孤儿?丧亲之痛,我恨之急切,却不想竟要将之加诸无辜庶民身上。当真该死。”
夏小影隐隐窥破他心思,似不经意道:“这事须怪不得你,谁人晓得那支细剑竟有这般大威力?这大水既非你本意,倒不必太过在意。”
这下界当中,但凡身怀仙术异法者,往往所视甚高,民众在其眼中,只若蝼蛄一般,生死无关,修真之人,动辄战起,若在闹市,死伤当真怖人。而这其中,有谁人会去怜悯那些平民?想来那日血魔剑与云中人倾尘绝世之战,好在远处海外,倘若在这细雪城中,只怕要将这方圆百里,毁得干干净净。
但枫惊云身出平民,又是上界吕仙门人。龙城五派,素以正道巨擎自居,视神州岛民如子,断不会随意屠戮。当下听了夏小影这一说,隐隐不喜,道:“既是我有过在先,自当认错是了。我们且过去看看罢。”他心下自有了打算,待寻定魔剑门传人时,凭自己有用之身,为下界庶民办些侠事,以谢已罪,如此倒能抵过几分罪恶。
他再往东看时,那城门口处熙熙攘攘尽是人声,外头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要向城中挤,城内如狼似虎的卫兵,将这些民众齐齐扼在外边,那些民众既入不得城,当下哭喊之声连成一片,遏云止水,教人心下纷扰。
那南面百名步兵,添入东门,民众又被迫得退后三丈,哭喊声却是愈盛,小半个细雪城都能听得见。冬日萧索,这哭声犹显冷厉,如怨鬼齐嚎一般,便有许多窗户开启,或有人探出头来,神色或怜或怒,便又关窗睡去了。
那南面来的百夫长满目横肉,三大五粗,高声骂道:“吵什么鸟,谁再哭的,便拖来斩头!”他说这话时,面目狰狞,若再给他配上两颗獠牙,倒是像极了修罗府中的恶鬼。这胖子素称“铁阎罗”,有认得他的难民纷纷禁声,转而低低缀泣开来。
“铁阎罗”大怒,圆眼睁得似铜像般大小,大骂道:“当你老子说笑尖民?你你你……还有你,全都给老子拖出来!”他一口气点了二十来人,那一众甲兵如何敢拂逆他的意思?早将这二十余人拖到他面前来。那二十余人早停了泣声,其间有男有女,有长有幼,俱是身子颤栗,忽听得一声惨叫,刀影闪过,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热血洒溅,驱散了几分冬日寒气。
这场景,直看得谢小双“哇”的一声,差些便要呕出来,紧紧地搂住枫惊云,那双小爪子直将他胳膊扯得生疼,方才觉得安实了几分。枫惊云微微皱眉,看夏小影时,却是一脸淡漠。她早便看惯了杀伐屠戮,现下看时,只若是见了寻常人吃口饭一般,面尤不红,心尤不动,无其余神色。
一众难民齐齐怔住,面上或惧或惊,那被点出的其余二十余人,久久噎住,再无言语,待回神过来,哪敢再出言半句?看那身首异处之人,俱是心下颤颤,后挪了半尺身子。
“铁阎罗”嘿嘿一笑,一脚踏那人头上,倒提砍刀,狞声道:“哭啊?怎不哭了?快些哭!不哭的人,便如此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