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除鸟啼浪涛之声外,再无其余,血魔剑听他这声叫唤,如何不喜?一时面上红光焕发,那身影也好似凝实了几分。咳了数声,喜上眉梢,拍首道:“好,甚好!老夫心愿已偿,邓是可安生去了。”
倘是下界一人被血魔剑收作门人,当是喜乐难当,不定便要烧香拜佛,谢遍诸天神魔,哪有血魔剑自己呈出这般喜乐模样?枫惊云只视自己若沙砾草木一般,现下得血魔剑如此看重,心下隐隐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来,说不清,言不明。
血魔剑好容易抑下心中喜意来,道:“自今日起,惊云,你便是我魔剑门新任掌门了。”他见枫惊云默而不语,微作一怔,转而目色一黯,道:“可惜天待我师徒委为薄情,惊云,你身怀七世血煞之气,当是能抵这剑噬三月,为师只盼你能寻个托寄之人,将我门中剑术仙法尽皆传之,这门人考较,你须得万分小心。魔剑门有后,老夫方得安心死去。”末了,心下又补一句“但以你这般人物,当是再也难寻得到了。”
枫惊云颔首道:“徒儿定是尊师父所说去做。”
血魔剑目中欣然,转而笑起,他这笑声颇为清朗,显而心结尽去,心下欢喜。看他那身影,愈是黯下,转而似是透明一般。海风吹来,立时便被撕得支离破碎。这一代人杰,至此便消湮了。那沧海之中,残岛边畔,独留有一男一女,前后而立,也不晓得心中各自所想。
这一剑之下,血岛毁半,那血谷便也沉埋海中,再无出头之日。所幸那归藏洞因在枫惊云背后,倒是安平保存了下来。这其间所藏,乃是魔剑门五千年传承,若然毁去,岂不可惜?
宿处尽去,此夜只得在林中过夜。篝火燃起,眼见一男一女并排坐定,十丈之外,灰黑色的海水袭着断崖,因为这后山高出海面许多,现下看时,那海只在脚下,抬头看时,星辰似火。那天气不甚清朗,是而只能隐约瞧见几颗淡蓝色的罡星,熠熠生光。这情形,好似似曾相识?枫惊云看那天穹,竟是渐而看得痴了,过得许久,才被那涛声唤醒过来。
夏小影独坐一畔,心绪颇不宁静。今日间所发生的事,委实让她难以接受。她望那身畔男子,但见他剑眉浅锁,目中有戚伤之情,还道他乃是不忘血魔剑之死。她望那男子,望得久了,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那目中神色戚伤起来,只盼他能欢喜些才好。当下沉吟片刻,看那焰火渐渐黯下,往其中加了几根柴禾,终究是忍不住,道:“枫大哥,现下你却有什么打算?”
枫惊云木然摇头,道:“我却有什么打算?我自小便无人疼惜,孤苦伶仃,好在得遇病叟爷爷,只是才只三年,他便与世长辞。我与寒儿相互倾心,却怪我太不争气,惹她嫌弃。现下好容易又有血前辈待我甚好,若慈父一般,却未想到,我竟是亲手斩他剑下。这苍天倒是最喜开玩笑,倘是我早知今日,我宁可仍作一个普通平常的人,一生居在桃源村中,从此孤老,倒也甚好,也不会如今日一般,凭空有许多挂念的人,却偏偏不在身畔。”
他说的悲戚,那悲伤宛若溢出身表,连带那夏小影听时也不自禁心下泛起一阵酸楚来,目中欲泣,只觉心中有一个女声道:“你缘何孤苦伶仃?你倘愿意,身畔还是有我一人。”但这话她如何能说得出口?口上只安慰道:“枫大哥,你便莫要太过伤戚,你自也不晓得那柄细剑竟是逆天,这却半分也怪不得你。”
夏小影说及这“逆天”时,枫惊云心下一颤,脑中又度乱起,右手握住一股森寒,引起那逆天神剑。但看之下,此剑生得四尺来长,二指来宽,一副熟悉模样,但现下看时,再无了先时的亲切之感,只若是一只太古凶兽,时时要择人而噬。枫惊云忆起李逍行手札,但说那凌寒羽功参造化,尚不可敌这剑中戾气,持剑三年,十死无生,被迫得自刎师门。自己与这细剑也处了三年有余,如何现下竟无半分事?
他纵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清其间缘故,只好作罢。但看身边佳人时分,忽而心下一突,道:“小影,此剑性凶,当初凌寒羽凌前辈那般高绝人物,携剑三年,自刎身死。你快些离我远些,莫受了这凶剑所噬才好。”
夏小影听他这般一说,芳心竟起轻颤,嘴角自起一抹弧度,心下只想:“他却是在关切我么?”面上却道:“小影自也是孤单之人,生死早已无谓,便是死这剑下倒也不错。”她说这话时,语气颇为古怪,心下却是想:“倘是方才我与血伯伯站在一处,那你现下当是对我念念不忘罢?”
枫惊云如何晓得这女子心思?正要再说,却见夏小影双目曲卷,樱唇微闭,隐窥其间玉白银牙,着实诱人。他心知这女子是在倦睡,只想此剑过凶,委实开不得玩笑,自己已是必死之身,何必再拖累他人?一想至此,叹息一声,抱起那柄逆天剑,朝林深处走去,他却未觉,身后正有一双曼妙美目,半明半晦望着他的背景,待离得远时,那女子终是按捺不住,随了上来。
枫惊云直走了那密林深处,眼见四下里林木合围,一时又生伤感,只想自己现下,懵懵懂懂,不晓得要去何去?当下斜倚一颗巨树坐下,夜时只有数点星光,加之枝桠覆天,使得这林中更忝昏暗。但饶是如此,低头看时,手上赫然便是一抹殷红,颇为蛰目。枫惊云看这剑时,再无了当初那般生死相依的情愫,反而觉得陌生了许多分。
他双手抱膝,好似幼时听那病叟讲故事一般,但想原来自己的爹爹,枫啸傲便是那剑天,可是这剑天为救得龙城万千平民性命,动用凶剑,竟反噬而死。一想至此,枫惊云心下竟无半分喜慰,反而悲情溢眶而出,凝作清泪。心下隐隐生出一个自私念头,道:“我却不要那万千人性命,我只盼得要一个爹爹!”
但他此念一生,心下惊刹,暗自骂道:“枫惊云,你如何这般自私,若不是爹爹出手,那世上又要多了几个孤儿?”他心下乱极,又想起许栖岩当初与他说过,这寒儿与天下苍生,你要选谁?此时再品起,隐有云开月明之感,好似能晓得其中深意。
耳听得沧海啸哥,自里许外传来,不自禁又想起与血魔剑横渡沧海的那般情状,又惭又恨,右手一紧,那剑上一股寒气溯手而上,剑身轻颤,红芒愈盛。
“逆天,逆天!”枫惊云惨笑数声,自喃道:“我原是一介凡人,只盼能安生地与寒儿过一辈子,何时想过要逆天?你既是凶剑,害人无数,我便将你投入这沧海之中,教你永世见不得人,你说可好?”
那剑越颤越是大声,便连那整个血岛也好似要随之动起,剑身之上,气势越炽,滔滔溢出。纵是天地,也好似低了它一头。这气息直压得枫惊云心下生窒,陡起痛楚,复了几分清明,看这剑时,蓦又想起它待自己那般多好处,想及自己如何凭它在龙城中躲过神火焚身,又是如何倚凭它轻易过了那八仙结界……若无此剑,自己如何能活到今日?
那剑音愈行愈是低沉,戚意吞吐,竟似乞求。枫惊云心生不忍,双目轻瞑,转而摇头道:“神剑啊神剑,那日在爹爹坟前,看那剑天剑冢时,我曾与你说,待我他日持你斩尽世间一切邪戾时,定要与你葬在一处,你却还记得么?”
他与剑对话,那逆天剑反而竟似通灵,低吟几声,颇有喜意。枫惊云颔首一笑,但想自己能死在这天下第一凶剑之下,此生倒颇为不凡。看逆天剑时,才想得无怪自己当初身怀如此神物竟未遭人觊觎,此剑凶戾非人能驭,谁人又敢要来?
他自以为所想无差,转而又想起李逍行那手札上所载,此剑性凶,容不得半分正气,一时心下隐而竟生出委屈来,只自喃道:“原来我先时早当抵到三阶,只是受这逆天剑禁制,罡气出体不得……只可惜,当时却无人告诉我此剑来历,否则,寒儿她当是不会再嫌弃我。”
他一想到“却无人告诉我此剑来历”时,忽而“啊”的一声,脑中疑疑问齐齐涌起,但想此剑既是如此厉害的噬天凶器,许栖岩为何不与自己说?须知纵是凌寒羽那等人物,持有此剑三年亦遭厄运,自己那时倘是吕仙门中二阶弟子,如何能抵得住?莫不是许栖岩也不知情?
他越来越疑,又觉这吕仙门好似有什么事物还瞒着自己。忽又想起那吕仙门中的无名小坟来,不自禁思道:“那无名小坟是谁人为爹爹所立的?爹爹死后葬在何处?啸天叔叔与娘亲又去了哪里?最奇的是,吕仙门为何要刻意隐瞒爹爹的往事?”
千头万绪,纷沓而来,枫惊云只觉得脑中疲乏,如何也想不通透。眼见秋冬之夜,早已过半,当下乏意愈盛,久耐不住,终于是睡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