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并行,在那幽暗林间直走,曲径通幽,垂柳向陌,若有第二人在此,必定将这二人作仙人。看这一男一女,皆生得俊美,并行齐走,于夜色当中趟来,可真是一对璧人。
耳听脚下“沙沙”声响,二人心中各有怀所想,俱不说话。出了这片疏林,里许之外,便是那处无名断崖。夏小影又目木讷,径朝那崖边走去。枫惊云暗里吃了一惊,只道她竟是要寻死。连连紧随在其后,暗自提防,只要她一做傻事,便要救她回来。
怎知那夏小影行到崖边,杵了半晌,施施然坐下,一双美玉雕成的俏美小腿荡在空中,颇是让人心悸,只怕一阵风来,便要教她跌下崖去。好在枫惊云立她身后,久不见她有其余动作,当下心中释然,苦笑道:“却是我自作多情了,嘿,枫惊云啊枫惊云,你却道你是谁人?这天下女子竟是会为你寻死么?”
那夏小影自坐下时,就再无言语,远望那远处苍茫,双目宛要冲透虚空,忽得侧目道:“淫贼,你便也坐下罢。”
枫惊云闻言也不拒绝,一道坐在崖边,双脚凌空,不自禁心下微而发毛。他离夏小影只有半臂之远,浑不似寻常恋人那般肩膀相抵。夏小影见了也不说话,仍自发怔,也不晓得将枫惊云唤来旁边要做什么。
枫惊云戒心既去,遂解下肩上细剑,置在一旁,又过了半晌,忽听得夏小影轻叹一声,道:“我本不是孤儿。”
她这莫名一句话,只听得枫惊云心下一怔,转而瞧这女子,夜色之下,看她那削瘦脸面,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心下道:“我原也不是孤儿。”
夏小影纤手轻托粉腮,望那长空,道:“爹爹原先是一城之主,邪影门中掌门,功力高绝,又生得慈祥,待我甚好。”
“七岁那年,剑天逢厄,诸神降世,爹爹与剑天前辈素有交情,出手襄助,不料反受人围厄,重伤回城。外人只道他十日之后不治身亡,我却亲眼所见,我那恶毒叔叔,竟是亲下杀手。他这般不顾惜兄弟之情,比之常人尤为可恶。我那时方才七岁,只得眼睁睁望着爹爹身亡,无能为力。”她说至伤情处,泪水涟涟直下,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枫惊云待那剑天甚人颇为推崇,耳听得“众神降世,剑天逢厄”,不晓得是何意思。但想那剑天前辈功参造化,纵横上下两界,无人敢缨其锋,莫不是当真遭了天妒,仙人降世,才教剑天前辈逢厄?但又闻见那邪影城主竟是为助剑天一臂之力而遭重创,心下信了几分。这其中感慨,自便又更复杂。
夏小影又道:“那邪影城城主之位,本应由我继任,不想邪影门中长老,俱明真相,但一来欺我年小,二来俱我那恶毒叔叔的手段,是而欲立从龙之功,齐齐推举他作了邪影门的掌门,邪影城的城主。”
“他既得位,自是忌我,便想将我除去,又不得不有顾忌,不敢明里使出手段来。只寻了个由头,将我逐出城去,却在暗里派人追来。幸有爹爹忠诚旧部从中周旋,方才屡屡护得我这性命。喻意他们碍于我那恶毒叔叔手段,不敢明上反抗。
她话语凄惨,直听得枫惊云心悸,心下只想这般一个七岁女童孤身一人,浪迹天下,又时时有性命之虞,当真是比上自己还苦上不止十分。不自禁恨声道:“你那叔叔可真是当死了。”
夏小影目中竟有阴鸷闪过,恨声道:“我何尝不想取他性命?可惜那时年岁尚小,手无缚鸡之力,尚为吃住发愁,饥寒交迫,还在生死间徘徊,如何能将这仇怨了解?”
枫惊云叹息道:“你却不必过于忧虑,血前辈他臻至仙阶,无人能抵,他既允帮你,怕是那人也是阻他不住。”
夏小影点了点头,看了枫惊云一眼,目中颇有深意,道:“是了,倘是血伯伯能为我了却这一桩心事,那小影便是欠了魔剑门一世的恩情。”
枫惊云被她那双美目看得颇为不适,当下连连转过头去,换了话题,截口道:“那你一介,孤身一人,如何可能存活下来?”
夏小影摇头道:“在我饥寒交迫之际,却是有人收留了我。”
枫惊云道:“这却甚好,这世上果真是有好心人。”
夏小影冷笑一声,道:“如何是好心人?是了,你却不知,那人乃是花月场中女子,做青楼生意。”她讲至最后,几是一字一顿,字字锉气极重,显而恨极。枫惊云瞧她模样,心下越怜,但想这女子冷厉背后,竟有如此怜人的遭遇。
夏小影转而回过头来,双目当中隐生哀怨之色,幽幽然道:“我自十五岁时才手刃那鸨母,潜逃了出去,你想是猜着了罢?我现下早早便不是处子之身。”
枫惊云双目与她眼眸相对,似中冷箭,夏小影见枫惊云未说出只言片语来,心下莫名一痛,自忖道:“你可是嫌弃我了么?”双目轻掩,有晶莹流下,转而侧过脸去,不愿教他瞧见自己软弱模样,待止了泪水,忽而又冷声道:“淫贼,你说我生得可貌美么?”
枫惊云凝视她那面庞,道:“你是这下界最美的女子。”他只言这下界,夏小影却不知那上界另有寒无名与那猫儿二人,俱有天仙美貌。她看枫惊云目光,尽是怜意,再无其余,心下不由恨起,哽咽道:“但这貌美又有何用?对我而言,这美貌却委实害得我苦极。若非身有父仇,想是今日,我必定是一介游魂恶鬼了罢。”
枫惊云望她,那山风将她鬓发微而撩起,露出一截粉嫩鹅颈。此间无声倒是胜过有声,夏小影看那崖际,忽地强作欢喜,道:“但你却与那些男子不一样,自我开始爱惜容颜时,我便知道,我定是欢喜上了人。”她侧目看来,枫惊云不欲与她对视,但那目光似有莫大吸力一般,教他移开不得。夏小影苦笑一声,痴痴道:“现下我也算是半个风尘女子,怕是再配你不上。也罢,枫大哥,我只愿能随你左右,望你欢乐安平,你说可好?”
夏小影这般诉起衷情,直叫枫惊云心下无措,苦笑道:“我一介布衣,又无凡尘钱势,也无仙阶术法,只若沧海一粟,不系之舟,你这般俏美女子,倘是随了我,岂不是我受我拖累?”
夏小影朱唇紧咬,心中只道:“你仍是不肯?你缘何仍是不肯?”但她性本要强,不愿教人窥见心中所想,当下又强起笑颜,缓缓道:“我自那烟柳之地潜出时,走投无路,只得抱了一试之心,去寻姑父门下,姑忘却秘是家父遗属,时任邪影门中侍长,我只盼他能记得旧情,且寄下我。”
“姑父待我甚好,为躲开叔叔门人追杀,将我秘密圈养,并授我那邪影门中刺客之术,传我艺业。我心怀家仇,学得尤为勤恳,颇得他青睐。”她说至此处,那强笑如何也装不下去,声音颇冷,道:“是了,我那时便该想到,这女子容颜,当真是最妨人的事物。早知有今日,那时便要将它毁去。我那姑父生有一子,生性风流,偏又不学无术,自我入门时,便起贪念。但他技艺既不如我,下不得手,怎料我这禽畜表兄竟是在本年春时宴上,下了……”她说到此间,如何禁忍得住?恨恨道:“待我醒时,便将他那男根毁去,又度潜出府去。我那姑父恼羞成怒,联合我那叔叔,一道派出人马,定是要将我追回。淫贼,你看这世上,如何尽是坏人?”
夏小影娇躯颤颤,泪若泉涌,枫惊云待要出言安慰,话要出口时却又生生咽。望这女子娇躯,阄不知她竟是有如此坎坷的经历。那夏小影许是哭得累了,脑中一乏,双目晕乎,便要往枫惊云肩上靠去。枫惊云眼见佳人投怀,一时心惊,下意识要避开去。那夏小影恰在这一瞬间回了清明,看枫惊云躲闪模样,芳心乱极,心中只起一个念头,道:“原来你也是与那凡尘男子一般,嫌我这肮脏身子!”这念头一起,死念顿生,看那万丈深渊,只盼要跳下去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