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惊云也不晓得自己坐在这山崖畔坐了多久,只觉得任是光阴荏苒,再与自己无干。自今时起,自己于斯世,只若行尸走肉一般,他脑中混沌,好容易才平静下来,毫不觉困乏饥渴,双目血丝遍布,举目所望,碧落竟也泛起了红光,口中自喃道:“寒……无名她怕是嫁作人妇了罢?只盼那洛河要待她好些。”他回转过身来,正要迈步,又觉前路漫漫,这一脚不知要踏在何处。当下只想,现下所要做的,便是将灵珠归还给血魔剑,这以后该当如何,且走且说罢。
挪了几步,忽见前方一块黑岩动了一分,心下生奇,疑是眼花,细看之下,竟是一黑衣女子,她这般静坐于暮色之下,当真跟那黑岩一般无二。枫惊云不晓得夏小影如何会在此处,在此处又有了多少时辰。那夏小影看他醒转过来,冷目中竟是泛起了喜色来,由双手抱膝状立起,看他两眼,强作淡声道:“你可好罢?”
枫惊云疑道:“夏姑娘,你如何会在此间?”
夏小影俏面一红,但以夜色遮羞,枫惊云也不易瞧见。耳听得她道:“血伯伯怕你有事,唤我来照看你。”她说这“照看”二字时,声音不似其余诸字那般淡漠。
枫惊云摆手道:“多谢前辈他厚爱了,我却是无恙。”
夏小影道:“你一坐便是三日三夜,如何无恙?”转而声调略低,似是自语道:“也不晓得那位寒姑娘如何会有这般福气。”
枫惊云最末看那浓浓云层一眼,叹息一声,朝山下走去。许是他心中过于悲戚,加之三日不动,腰腿不免酸乏,这走动之下,摇摇晃晃,摆动不止,好似一阵风来,就能教他跌倒。
夏小影站在崖畔,看他身形离去,渐行消失在黑暮当中,这才回过神来。山风一吹,面上一陈冰寒,以手抚之,晶莹湿滑,疑是清泪。
却说枫惊云回至房中,但任他如何,眼前总是不禁浮出那寒无名模样,与平时异处在于,她现下身带凤冠霞服,容光焕发,俏立高堂之上,巧笑倩兮,引宾客侧目,千鸟来朝。她一手抱着一只红色事物,另一手所执之人,却非自己……他如何也摆脱不掉这浮影,总忍不住要去想她,心下生恼,直有了好半个时辰,方才能强自静下心来。
他虽悲苦,仍要思虑日后如何过活。至于寒无名,心下只道:“便当是我从未与她见过面罢了。”所想当务之急,须是要将体内七颗灵珠还于魔剑门才是。那时以后,再请血魔剑废去自己一身血煞之气,那时便是了无牵挂,身为不系之舟。
他这般所想,转而又想起许栖岩待他那般极好模样,心头一暖,道:“是了,我却是要回去见师父一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别过之后,那时再随风自去,浪迹天涯。”他自不愿日后久在仙山,以免与洛寒二人相见。这一想及许栖岩,又想至他所说的关于枫啸傲枫啸天的往事,还有另一半未与自己分说,心下不免好奇,只盼能有朝一日尽数听来。
夜里寂寞,灵识内视,体内那七十二煞穴之中,血煞之气充盈似溢,也不知为何,他这些时日进境快极,竟似常人数百年苦修,教人心下如何不骇?
再探那罡穴时,三十六穴中空空荡荡,无一丝罡气。忽而想到,若是要过八仙结界,须有罡气覆身才是。当下竟血魔剑所嘱“罡煞不共体”抛诸脑后,脑中想那罡星行迹,内息暗运,入了三十六处罡穴,循穴上溯,依那罡星行迹而走。每按一星行迹运转内息,便唤作行了一小周天;待他运转完三十六颗罡星行迹时,便是行了一个大周天,那血谷之中,忽而有一种特异气息被他敛入体中,那气息刚直难折,生性暴躁,不是罡气是什么?
枫惊云只觉那罡穴之中,生出一丝一缕天罡正气,心下欢喜。怎知便在此间,那煞穴之中无数血煞之气竟是发疯一般,不受压抑,齐齐朝罡穴奔涌而去,若海啸山崩,势甚凶猛。
他此时体内所蕴血煞之气,着实算是骇绝,如此多煞气不受气机牵引,自行移穴换位,那是如何痛楚的事?便有数条煞脉被生生撑破开来,好在他性甚坚韧,咬住钢牙,这常人难以忍受得住的经络破碎之苦,竟是被他挨过过不得多时,那体内虚无之处,一脉清泉涌出,所浸之处,经络归元,哪有半分损伤?
这最苦之事却非这煞穴之间经络被损,而是那血煞之气侵袭罡穴。当初枫惊云以罡气来冲开煞穴,因为这罡煞相斥,使他多受了许多苦头,他当初循序渐进,逐穴冲开,尚且痛得咬牙彻齿,冷汗涔涔,现下这庞然煞气灌入三十六处罡穴,其中痛楚,哪能轻易道得明白?怕是当初在天罡剑府当中,习那罡气剑时受莫名禁制所阻,浩然罡气倒灌而回,其时所受的痛楚,当与之相当上下。直痛得他险些要昏死过去,就要气绝。
好在他心志坚韧,强撑半日,痛楚才得以稍缓几成。要想相安无事,只有等那罡穴习惯煞气,再不生排斥时才好。但苦要使二者再无斥力,何止要花一两个时辰?难不成便要一直承受这撕心裂肺的疼痛直至夜深么?
怎知那变化又生,那股天罡之气正在三十六穴当中游走,这血煞之气疯狂涌入时,不消多时便与那天罡正气遇上。所谓阴阳难调,水火难容,这一遇之下,当真似仇家见面,二虎争山。煞气数目远盛于天罡正气,但罡气性烈,如何肯轻易束手就缚?这两气便在那经络当中相互斗起。
这般争斗之下,痛楚何止是增了数百倍?枫惊云只觉周身经络寸裂,痛不欲生。那股清泉见势溯至,怎奈才刚将那经络修缮完毕,罡煞二气干戈又动,又将那经络迸碎开来。如此反复,岂是人所能经受得住?枫惊云胸口一窒,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目一黑,痛感渐而散去,竟是昏死了过去。
这一昏之下,恍忽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早,窗外有曦光照进,冬日暖旭,甚是舒爽。耳边依依有鸟语宛转,生意盎盎,如春临大地。枫惊云鱼跃而起,轻展腰身,走至窗边,若平日一般闲淡。忽而“呀”的一声,忆起昨夜场景,心下后怕。但见现下自己毫无损伤,心下不由得一安。灵识内视,罡穴之中空空荡荡一片,哪有半分罡气影迹?想来那天罡正气虽是性烈刚直,仍是经受不住千万倍之于它的血煞之气,拼力抗争之后,终究被煞气化去。当下不由苦笑一声,自忖道:“这罡煞二气当真势作水火,想来若要习回一身罡气,须将这血煞之气齐齐化去才是。”
白日中天,今日却未去那海畔习练长歌。正望那凌寒羽画像发怔,又闻得有敲门之声传来,轻巧偏又自有韵律,疑是女子。不觉目透喜色,回声道:“寒……夏姑娘,可是你么?”
来人果真是夏小影,枫惊云开门视时,但见一身段窈美的女子亭亭而立,也不知缘何,夏小影今日间竟与往常大不一样,竟是褪去了那紧身夜行衣,换上了一身素色长衫。裙襟飘扬,卓尔若仙娥临世,看她脸面,先时鬼印手所伤之处,早早褪得一干二净,哪有半分痕迹?春山敛作翠眉,秋水凝为美目,暖酥若覆雪,腻云如乌木,银牙半露,红辰浅掩,双颊有桃色泛起,似红果一般,浓艳欲滴,颇为诱人。那一身宽大白衫使她不似先时那般单薄,这般姿色,倒也不比寒无名逊色。
枫惊云疑作眼花,那夏小影虽是少时遭了困厄,但终究是女子,教他这般直看,心中虽是莫名生出丝丝喜意来,面上仍是笼了一道寒霜,忍不住娇声喝道
:“淫贼,你看什么?”
枫惊云听得这“淫贼”二字,心下不自禁一颤,敛回神来,讪讪然笑道:“我是觉得你这般貌美女子,不应当作这冷霜模样。”
夏小影听他这般一说,心下难以禁当,意是有一个声音道:“你是欢喜我温柔模样么?”这念头一起,倒是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面红若沥血一般,如何敢问出来?当下不冷不热道:“血伯伯唤你吃饭。”说罢,立觉羞躁,状极忸怩,终于回转身去,渐行渐远,渐行渐快,离这厢房远去。
那血谷中餐宴之处,正在血谷正中。按说似血魔剑这般人物,早便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只那枫夏二人份属凡人,仍要以五谷杂粮为食。三人围坐一处,枫惊云食那野兔肉,却不觉有四目射来,待他抬头看时,只见血魔剑目透慈光,颇有喜慰之色,道:“惊云,你这几日却不似先时那般沉郁了。”
枫惊云苦笑一声,道:“多谢前辈关怀,红尘滚滚,晚辈算是看得通透了。”他说这话时,心下不期然又现出一个红色人影,耳听得心底似有一个男音道:“你却是当真看得通透了?”
血魔剑欣然颔首,笑道:“你既是了却心结,老夫自也为你欢喜。你既是日后无所去处,不妨长居血谷,待老夫飞升之后,再寻他路,如何?”
枫惊云对血魔剑颇有好感,当下亦作欣欣然点头,只想再伴这血魔剑月余光阴,倒也并非难事。
血魔剑望了夏小影,只见那火焰将这素衣女子映得越发怜人,那原本略为削瘦的脸面也有了几分丰腴,吹弹可破,宛若婴儿。当下侧目一视,转而轻声道:“惊云,那寒姑娘既是不欢喜你,那你日后可有何打算?”
枫惊云心下一痛,暗自叹息,抬首道:“晚辈一介草芥,生在天地间尚嫌多余,如何再拖累其余女子?此生再不谈论嫁娶,只愿孤老一生。”他目色凄然,他看这婚娶之事,只当情之延伸,情之已死,何来嫁娶?
血魔剑一怔之下,道:“老夫看你天资聪颖,相貌俊秀,本性又非凶恶,如何可会拖累其余女子?再者,你可是独子?你倘是独子,再不婚娶,岂不教你枫家绝后?”
血魔剑前番后说,俱未入枫惊云心扉,独独这最末一句,教他周身一颤,转而脑中思绪疾转,想及那一方家祠,那落凰山上,那吕仙门中,心下似是煎熬一般。血魔剑已有百岁年纪,如何瞧不出他心下意动?道:“老夫望这夏侄女,生也颇为貌美。兼之一身俊俏功夫,与你倒似一双璧人。今日里由老夫为媒,天地同鉴,倘是能结作良缘,岂不甚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