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惊云一怔,但想自己自被谢家祖孙二人救回之后,从此便是上山围猎,再无乘舟出海,当下微微点头,道:“老丈说得是极,后生这倒是第一次出海。”
周大海攀着那船边铁栏,望那四下,俱是清一色灰蓝,笑道:“莫要唤得这般生分了,你唤我一声老叟便是了。小哥,你望这海,现下虽是如驯兽一般,但性子起时,大伙可不好过。”
枫惊云想及那日在太虚幻境里,也曾受那海浸之苦,那时场景,涛卷白浪,鲸吞噬长舟,蛟龙腾海,势吞日月,若是真正发生,人力如何能抗得住?心下生出共鸣来,点了点头。那周大海又道:“你莫看它现下又安静得很,却不知那海底仍旧是暗涛汹涌,洋流纵横。嘿嘿,这海却非人能看得通透。”
枫惊云心下生出敬意,道:“周老丈懂得可真是多了,这些事后生却一点也不晓得。”
那周大海“哈哈”笑了数声,面上颇有喜意,拇指直伸,放自胸下,作怡然状,道:“那是自然,不是我周大海吹嘘呐,我这一年三百余日,倒是有三百日是在这海上的。是了,我且与你说,,你却遇过那海兽呢。”
枫惊云微而一怔,好奇道:“海兽?却是什么事物?”
周大海道:“错了,倒不是海兽,是那海中的妖兽。那日我自从临海悬城出海百来里,却见那海中生出一个大旋涡来,啧啧,你可晓得那海中旋涡里却藏了些什么?我且与你分说来,定是教你吓一大跳,那竟是一只大八爪鱼,足足有十艘这船大小。那时我等数十人共驶了十来艘船出海,只看它一伸爪子,每根触爪盯上了一艘船,毫不费力便盘在半空。却见它……”周大海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尤自比划。
却听得枫惊云奇道:“那不是八爪鱼么?按老丈说法,如何能一时齐齐将十来艘船盘到半空?”
周大海面上一赤,只一息之间,双目圆睁,好若铜铃大小,道:“客官,这却是你不晓得了,那畜牲既是妖兽,与寻常八爪鱼自有不同之处,想来它必是生了十数根爪子,当是只十爪鱼,十一爪鱼……”
枫惊云面上菀尔一笑,道:“老丈,我却是想起了一个人来,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周大海也自一怔,道:“却是谁人?”
枫惊云笑首:“我便是说了,你怕也是不识。那人是小文湾人,唤作谢大船。”他口上这般说,心中却想,“缘何这些渔家俱是喜欢吹嘘骗人?”他却不知,谢大船,周大海之类人物,长年渔猎海上,往往一月之间,漫漫沧海,止有自己一艘孤船,但是为了消谴烦闷时日,以吹嘘戏耍来度日,是而皆有一张好嘴皮子。
周大海面上笑起,道:“这却是巧我,老头儿当真是识得那谢大船,嘿嘿,他儿时便是泼皮模样,老来也不正经,平日里常挑鱼去樊川临海城里来卖,总把钱粮拿去赌博,又总是输得光光如也……”他直数落了谢大船好一会儿,忽而面有戚色,道:“但他却是个好人,小哥,你是如何识得他的?”
枫惊云道:“谢老丈他救了我一命,他是我救命恩人。”
周大海眉目一掀,这一掀之下,那原先沟壑纵横的脸面立时便舒展了几分,呵呵一笑,道:“却未想到这谢大船濒死之际还做了一番好事,这倒是难得了。”
他这话直说过许久,枫惊云方才回得神来,道:“你说什么!什么是‘濒死’?”
周大海猜疑良久,望了枫惊云一眼,颇有讶色,道:“小哥,你倒是不晓得么?那老儿前年得了一场重病,郎中道他当活不得两岁,那病却是能治,只是那老儿扣门得很,便不要命也不愿花这病钱,他倒是说,要将这棺材本留给他孙女作嫁妆。”
这话直听得枫惊云心中难安,七上八下,若是揣兔一般,隐隐而生出一丝不详之感,脑中想起那谢大船笑时模样,颇为担忧。与此同时,心下也通透了许多事物,无怪谢大船急急要将小双托付于自己,这老头面上虽是如常时一般挂着笑,哪知竟是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不愿与人分担,只教自己一人负了。当下心下似绞一般,但回望之时,只浅浅能瞧见岸上一线,不由苦笑,但想自己一旦将七颗灵珠物归原主,立时便要回去,只盼能救得那谢大船性命。忽而又想,倘使那谢大船未及自己回去便一命归西,那小双该当如何?
他心事渐起,再难听得进那周大海只言片语,那周大海人老成精,晓得枫惊云心中有事,自也识趣,不再去吵他,正要去督促那掌舵大汉,忽听得又一苍老声音道:“船家,你且过来。”
这船上老者只有二人,周大海立时便觅到血魔剑身畔,但见血魔剑立在船弦边上,双目远视,似在深思,风吹仙袂,皓发微动,虽有七十岁模样,却生得一副婴儿般的润面,只若仙人。周大海平生阅人无数,也未见得一人与眼前这老者一般,透着一股不凡之气,直教自己生生心折,竟生出自惭之感。当下诺诺道:“客官,可有何事吩咐?”
血魔剑望那东面,缓缓问道:“船家,这里直往东行八百里,须多少时日?”
周大海一怔,面上笑道:“客官,老儿先时听你说向东行船,倒未料到竟是要向东行这般远。这八百里,却是行不得,当真行不得。”
血魔剑道:“如何行不得?”
周大海道:“客官,你想是也是第一遭行船罢?你却不知,这海上行舟者,虽说怕那暗礁潜流,但只须小心避开便可,顶多是要走一个大弯。但那东行八百里处,舟儿却是如何也行不进去。我且诉于你,那八百里处,有一处海岛,也不晓得是何来历,但远望去,这岛上有红光氤氲,不似凡居,怕是有仙人住在其上,也有好奇之人驱船驶近,但是被一片红雾掩没,失了方向,在那海岛方圆十里内徘徊。这海上迷了路途,可不似陆上,甚是凶险,涉及小命。小老儿既受了客官银钱,这命当是客官的。只是那时若身陷雾中,妨了老身性命倒无事,只怕客官也逃不脱去,那也不妙。”他说到这里,面上颇有犹疑之色,忽而又问道:“客官去那海岛作什么?”他这话问完,正与血魔剑双目对上,只觉一股莫大戚压扑面而来,生生被抑得胸口发窒,心中直叫邪乎,急急笑道:“客官你只当小老儿从未说过,从未说过。我却是多嘴了,多嘴了……”他赔完这笑,这时才觉得胸口稍为好受,脑中奇怪,瞧了血魔剑一眼,自思道:“这人无故去那海岛,难不成是那岛上的神仙?错了错了,神仙均会御空飞行,直接不飞过去,倒省了许多事,如何要乘我这艘破船?”
他脑中念头颇多,忽见血魔剑探出手来,那手中竟若变戏法一般,凭空又现出了五锭金碇,俱与先时那锭一般大小,倘在陆上,这般多银钱,雇人性命都有人应允,何况此去海岛,倒未必会死,纵是迷路,这船上蔬食淡水够得三月之需,又有何惧?当下双目好似有金星冒起,急急接过来,只疑身在梦中,将那五锭金子捏得甚紧,仿佛要揉入手掌当中一般,好教它与自己不再分离。当下眉开眼笑,连连道:“既是有银钱,那便好办,不便是海外孤岛么?去得去得,自是去得。”
是夜无话,那船稳当向东,所行甚快,好若一只大鱼,破浪而前。白帆高扯,一帆风顺,倒也省了那壮汉许多力气。船仓不甚宽敞,只开了四间小房,另加一间仓库,贮放蔬食淡水。夏小影身为女子,独点一间,她这几日病愈,脸色才好看几分,只是那脸上仍是鲜有笑意。一日之间,才说了十多句话,倒是与木头一般。闲暇时,凭栏远眺,背影委实落寞,教人生怜。也不晓得她这单薄的娇躯上,又承担了如何的担子,又有过怎样的经历。
血魔剑自也占了一室,枫惊云居他边上,余下一房,由周大海与他儿子同住。枫惊云于夜时便呼吸吐纳,转而习起了血煞一脉的功法。只盼能尽早迫出体内这七颗灵珠,好教自己与这魔剑门脱开干系。他每夜便引体内那小股血煞之气,循那七十二穴,依凭那煞星行迹运转,每行一个大周天,就会衍生出新的血煞之气来。这几日来,他体内血煞之气愈来愈为充盈,只觉得体内气力也多了许多分。
这海上行舟,甚是无聊,除却观那海景之外,只能听那周大海胡乱吹嘘,从中取乐。这日傍晚,枫惊云自舱后过,但见一位老者盘膝坐在甲板之上,海风轻抚,撩其白发,那老者尤自不动,看上去时,如一木,如一草,如一石,如一沙,教人分不清他,又分不清这周遭,这天地,好一副恬静图卷。枫惊云不愿扰他,只在他身后一丈之外观看。此时才看得清,血魔剑手中正握一柄细竿,长竿直探到洋面之上,细绳直垂入海,没入万倾碧涛当中,当是在行海钓。
过了许久,但见那浮标微动,也不晓得是鱼儿咬钩,还是那海风缘故,又过得一会,血魔剑双目轻启,手上微而用力,顺势提竿而上,那竿尾钓钱未稍,赦然便是一尾活生生的海鱼。
枫惊云站他身后,不自禁唤了一声“妙极。”血魔剑面上微笑,侧目一视,道:“惊云,你却是来了。”
枫惊云笑道:“现时无事,度步至此,不晓得前辈在行海钓之事,倒是唐突了。”
血魔剑道:“这海钓之术,颇有乐趣,却非江钓可以比拟得上,你且也来一试可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