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晚饭,枫惊云倏觉气氛不对,那谢大船手捧个陶碗,直盯着枫惊云望,面上似笑非笑,甚为滑稽,看他面容,沟壑舒展,似是突兀间年轻了好几年岁。那谢小双则甚是乖巧,低头食饭,偶而抬头望枫惊云一眼,目色单纯,满是尊崇颜色。
枫惊云只觉得被看得难受,忍不住朝那谢大船看去,正待发问,却听得谢大船道:“小哥,看什么看呐?快些吃饭才是。”他这言语甚是殷切,满有关怀,枫惊云心下哭笑不得,只自思道:“方才却是你一直望着我看,又怎是变作我一直看你?”
稍许静谧,谢大船终于奈得不住,问道:“小哥,你当真是孤身一人么?”
他这声音大约是因为久经海风,是而被风干得甚是沙哑。枫惊云点了点头,他心中只对这爷孙二人充满感激,只想若非这二人相救,自己必将是葬身鱼腹,身死海中。
谢大船面上竟自欢喜,转而道:“那小哥你之前可有妻室么?”
枫惊云一怔,身子轻颤,不觉手上一松,竹筷“咣啷”一声落到桌上,面上忽而现出凄苦颜色,他眼前好似看见一个女子模样,一身红衫,怀中抱了一只火鸟,脸面娇嗔,腰身纤瘦。那影像飘乎不定,极难捉摸,终究还是随风而去,消散无踪。他心死如灰,点了点头道:“从无妻室。”
谢大船将信将疑,自语道:“这般俊秀的小哥,又有如此了不得的本事,怎会没有妻室?”但他既知枫惊云所言不虚,心下暗喜,再不多言。
次日天明,枫惊云才醒转得过来,便听得一阵喧声,只闻门外有一沙哑声音道:“小双小双,快些起来了!快些起来了!”这声音不是那谢大船是谁?听得小双在屋里唤道:“是了,可有什么急事么爷爷?”谢大船喜道:“快些出来,爷爷带你去看那妖兽。”
听得那门“咯吱”一声开启,小双的声音疑道:“爷爷,去看什么妖兽?”
谢大船道:“便是那只杀千刀的畜牲,躲在映月川里的那只。年年来吃了许多野兽的那只,昨夜月神降临,嘿嘿,它却是死了。小双,快些随爷爷去见见罢。”
谢小双欢喜道:“甚好甚好。爷爷待我一会。”忽地“哎呀”一声,道:“爷爷,枫大哥他却还未醒来,我们且唤他一道去可好?”
谢大船道:“难得你这般在意那小哥,小哥他这月来狩猎,虽说神勇,却也是骨肉做的,许是累了。我们便莫去扰他,让他自多睡一会。”
谢小双喜色忽现,拍手道:“那大妖兽既是死了,大哥哥他以后便不必再去那狩猎大会。爷爷,小双说的可是?”
谢大船道:“是了,是了,小双当真聪明。全不似爷爷这般蠢笨哩,日后定然能够寻个好人家。”谢小双双颊飞红,瞪那谢大船一眼,道:“爷爷,你怎如何也改不去这乱说毛病?”
枫惊云身在那破败鱼仓当中,他身怀浩然罡气,爷孙二人这番对话,自是全教他给听了去,心中温暖,难以言明。只想这世上,总算是有人关切自己,能为自己设身着想。向那西窗望去,早不见了那二人身影,耳边隐隐有喧吵声音,从那远处传来,其中偶或夹杂着声声爆竹声响,如蓬年过节一般喜庆。这人潮与声响渐而远去,正是往那映月川方向。枫惊云心下生出欣慰之感,望了膝上那柄细剑,剑长四尺,两指来宽,剑柄之处,有一抹殷红,如噬血眼目,教人望之一眼便生寒意。那细剑一声嗡鸣,似有喜意,有如通灵。
待了有两个时辰,谢大船才与谢小双一道归来,那谢小双面上神情复杂,多是惊惧,那谢大船则仍是一副嘻皮笑脸模样。他生得精瘦,颧骨高起,这般一笑之下,双目只若门隙一般大小,甚是有趣。他但瞧见枫惊云正立在房门前头,打声招呼,道:“小哥,你却是醒了。”
枫惊云略为礼貌,点头道:“是了,大伯。”
谢大船笑道:“我这般乡野村夫,如何能让小哥你以高辈相称?小哥你一看便非常人,这却是折杀了我了。你只唤我作大船便罢。”
枫惊云面上苦笑,心中道:“我却也只是草莽人物,生在世间只若沙石草砾,野物一般,又怎是非常之人?”但他自不与谢大船为此争辩,只得唤了一声“大船”,颇觉拗口。那谢小双看这一老一少平辈相称,甚觉滑稽,尤自拍手,在一旁“咯咯”直笑起来,宛似香兰抖颤,带几分农家韵色。
谢大船瞪她一眼,道:“丫头,莫要如疯婆子一般模样,惹得小哥他嫌恶。”谢小双脸上一红,回瞪一眼,不复再笑。谢大船忽而一拍大腿,“哎呀”一声,道:“我方才却是想说什么来着?小哥,可要一道去看那只妖兽?”
“可是映月川的那只么?”
“是了,是了,我道那妖兽何方神圣,原来竟是一只巨蟒,老头儿到那河边时,只见那条大蛇正瘫在河边上,将那河水都给阻住了。看它那样子,有这般大……”
他一边说着,忙手忙脚地比划起来,极为形容那蛇身躯之大。“你可不知,单那畜牲的头,便是有三间这房子模样大,无怪每年竟是要吃这般多野兽才吃得饱哩。嘿嘿,它这头要氯动一下,便是当花上许多力气。”
“你可知么?到那河边时分,那大蛇早早便断作两截,大树粗的脖子,被生生从中切断,断口处甚是平整,显而是利器所伤。啧啧,那些牛犊子用枪的用枪,用戟的用戟,捅了半天,愣是未在那畜牲身上留下半个洞来。你说怪是不怪?嘿嘿,我看这事,必然是那仙神做的。”
枫惊云故作吃惊状,道:“我却未想到有这等怪事,改日需去看看那长蛇妖兽才是。”这下界凶戾之气甚多,是而下界妖兽死时能不化作青烟消散,却与上界有天壤之别。
谢小双眉目一蹙,道:“大哥哥可莫要听爷爷的,那场面甚是可怖,大哥哥还是不看得好。”
那谢大船听小双这般一说,只在一边暗笑,不再多语。
时近秋深,再过几日,便是入冬时节。这下界与那上界无异,俱有春秋冬夏的分别。只是那黑山黑水,望之甚为单调,令人不喜。因为过年缘故,谢大船早早开始与小双整当住处,那一间草屋经由小双巧手,立时便生得十分干整洁净起来。若在常日,这谢家徒有四壁,便是想整当也无可整当之处,好在这些时日里莫名来了枫惊云,精擅围猎,生得健硕,力大无穷,日日从山上下来,俱能拽着极大的肉身,惹得谢小双拍手叫好,便是那谢大船也甚为喜乐起来。
这些皮毛骨肉也不乏值钱事物,去村中他人那里置换粮米调料,倒有了几些闲钱来,连那家境一时也改善了几分。
时日渐过,那过年的气氛愈为浓烈,村中常有鞭炮声起,再有二月,便是腊月新春,教谁人能不欢喜?偏生那小文湾边,映月川里作乱多年的妖兽又莫名被杀,是而村里人只道今年便是瑞年,载歌载舞,好不欢欣。
这日饭上,谢大船忽而放下碗箸,面上带笑,似要说话。谢小双那对明眸直视着他,忽而“咯咯”一笑,道:“爷爷,你是要做什么?”
谢大船佯瞪她一眼,道:“傻丫头,爷爷却跟你说,唔,明日我们一起进城可好?”他这话说完,看小双时,却见她面上笑颜,但虽是在笑,一对美目当中,竟是有泪珠点点,好似断线珠玉,梨花带雨,海棠沾露,甚是美妙。
枫惊云疑道:“小双妹子,你可是遇着了伤心事么?”那小双一时难止住泣,却听得一边的谢大船道:“小双她却是心下欢喜,长这般大了,其余孩子年年入城去购置新衣新裤,独独小双刀却受得这般委屈。”他说得酸楚,这话言便微觉苦涩。全不似平时里那胡吹乱侃的谢大船。
谢小双不愿爷爷伤心,她望那谢大船目中微而泛雾,当下急急止了泣声,道:“爷爷你莫要瞎说,小双只欢喜这海边日子,不愿进城。”
谢大船目中怜笑,但那笑中凄凉之意,如悲秋之风,暮冬残雪,谁人都知觉得到。“好好好,却是爷爷我瞎说了。这些时日但有小哥来了,我们也有些余钱,倘是要进城购置新衣年货,须得尽快,若是晚了,那些商人也不知道要将它炒作何等价钱。”
谢小双再也难掩心下喜色,道:“那么爷爷,我们明日何日入城?”
谢大船憋了一口笑,道:“自是随你。”谢小双微一沉吟道:“我却是凭枫大哥主意。”枫惊云听她这话,只一怔,道:“那便起早入城罢。”
谢大船嘴上道:“甚好甚好。”心下却是嘀咕道:“当真是少女外向,嘿嘿,这话却是说得不差。”他心中如此想,愈想愈是欢喜。看那海上,黑天之上,红日宙,不由生出一抹落寞之意,其中感想,常人不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