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一道人影划过,倏而无了影迹,不时惊起些许鸟兽。
枫惊云只顾向前奔行,他在逃避,他不再愿见那女子一面,体内罡气源源流转,不断倾注至两腿之上,越行越快之间,消停不下。只想如是这般力竭而死,倒也不差。他心中这般所想,蓦又思道:“我纵然是死,怕这天下再无一人惦得,也无一人伤心。”一想及此,便欲落泪,发觉之时,难以消止。
他奔下高山,又越过平野,经过那雄伟龙城,直前而去,两旁风景往后跃去,枫惊云只若一只奔兽,急行不止。他脑中混沌,无了思索的有力,灵台不复清明,目前所仅存的念头便是要远行遁跑,离那寒无名越远越好。
是而他一路向东,一奔之下,直有数百里许。夜风冷厉,吹得脑中冷凉,渐而便是复了几分清明出来,缓缓思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要去何处?”他思索之间,腿上仍自在行,忽而似是自嘲一般,苦苦道:“去何处又有何差别,我但只求一死罢了。”
他既觉生无可生,甚为颓然,此间才明晓当初公子容是何心境。无怪他纵使四阶高绝,也成了疯癫模样,情之一字,当真是世间最为厉害的毒物。
跑了许久,只见眼前有一座山脉横亘,若巨兽蹲伏一般,看那四围,平野宽广,了无人迹,再看那山脉,似兽识得,不是那华山山脉是谁?他这发狂奔行之下,竟是直跑了数百里,着实骇人。正要攀同山而行,忽听得一女子声音道:“惊云,你便是要弃我而去么?”
听这声音,稍显细尖,但入耳时甚是好听,甜美若甘泉一般,清脆好似银铃。枫惊云心下一突,回转头去,又哪见有人影?只见天宇苍茫,雾夜迷糊,那天际之中,竟是隐隐现出了一男一女脸面,那女子一身红衫,那男子面相颇为模糊,面带三分儒雅,令人有清朗之感。枫惊云自觉心死,自低头道:“洛师兄待寒儿倒也是痴情,他定是会生生世世待得她好。”言及此处,潸然泪下,复又暗恨自己道:“枫惊云啊枫惊云,你为何生得这般笨拙?那天罡剑决习如何竟是一直不得要领?”
是夜,沿山而上,直抵那峰顶,这华山虽是险峻崎岖,奈何枫惊云身怀浩然天罡正气,又兼习天罡步法,是而身子轻捷,后劲绵长,虽是头脑生热,又好似本能一般,走得比常人快极。他虽不知为何要上山,但也不知除了前行与呆在原地不动之处,还有何事可作,还有何处可去?这一路上,涧流悬瀑,松涛碧海,皆都不能教他侧目,秋蝉悲鸣,夜雀鸣叫,也只能凭添伤感。
行那山上,正是子夜时分,云海黏稠,有高风吹来,枫惊云站在这般空旷之处,也觉心中如此一般空旷,立了许久,乏意涌上,头中昏沉,便要睡去。醒来时分,天际已而现出鱼肚白,那乌云被撕得粉碎,露出一道口子,流出金黄色的血液来。不多时,那裂缝当中,有黄日升起,红光遍天,普照大地,霞光好似痛惜孩儿的父母一般,将那天空给包裹得严严实实。
看这日出奇景,枫惊云心下甚不是滋味,又想起那日与寒无名偷行下山,二人踏剑御空,耳听得那背后女子道:“唔,惊云,我们便一道去看那朝阳可好?”“淫贼,我欢喜你!你可欢喜我么?”这点滴浮起,一时心中痛极,眼前一花,那佳人好似浮在身前,当下往前一步,伸出手去,涩声唤道:“寒儿!”
他本是立在崖边,这一脚踏出,竟是踏空,那背上长剑一阵长鸣,可惜剑虽有灵,但终究非人,枫惊云无意求生,只觉身子向下掉去,心中苦笑,只存最后一念,自语道:“我可是要死了么?嗯,死了倒好,死了倒好。”那身子所过之处,被破崖而出的山石划出许多伤来,天眩地转一般,好在体内那股莫名清泉,又即漫散开来,所过之处,尽皆无恙。
这一昏,又不知昏了多久,醒来时候,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脑中累极,似要裂开。以手抚过面门,只见俱是血迹,看那身上,衣衫褴褛不堪,背上有寒气袭体而来,正是那柄细剑。回头望那剑柄,心下难得一暖,取它至手上,道:“却是你,无论如何,俱伴在我身边。”双目清泪落在那剑柄之上,那剑柄处一抹殷红微而一亮,随即黯下。
他自那般高的地方坠下,竟是不死,隐而去了几分死志。再看这四周,只见光线尤是昏暗,头上尖石倒悬,如万蝠入睡一般,两边也多有峭壁,好似一处极大石室。往前看时,一片淡淡蓝光,细看之下,竟是许多冰柱!那些冰柱俱都生有两三人环抱之粗,高有一丈,最奇的是,那些冰柱之中,都冰封着人,俱是死去多时,面上神情,或是惊悚,或是慌张,或是恐惧,或是淡然,转而忆起,这不便是那八仙结界么?自己如何又到了此处地方?
原来这八仙结界位于华山北麓脚下,枫惊云从那山峰之上坠下,竟刚巧又入了这八仙结界,他一想通此中关节,随即释然,望那些冰中死人,心思这贼老天莫不是要我也死在此间?
他经此次打击,早无惦世之情,将生死俱都看得极轻,淡淡然往前走去,一边观那两边许多死人模样,多是不甘愤怒,心中忽生嘲笑,道:“你们便以为活着有那般好么?”
正说着,忽觉脚下一股寒气向上溯来,定是中了那冰封陷阱无疑,他心中此时所思,乃是:“我便是要笑着死,好教后来之人吃个大惊,寻思不出缘由。”他忽起如此心性,仅仅只是苦中寻乐罢了。枫惊云面上带笑,眼角却生出泪来,忽而那体内清泉又复涌出,将那许多入体寒气驱得无了踪影,周身凝结的冰块也自消融去了,微而一怔,心中但起一个念头,又疑这清泉到底是何事物?竟是教自己寻死都不可得?但他既无心思索,是而此念也只是一闪而逝,不再多想,又混混沌沌地向前而去。
冰柱一个连着一个,那些冰中人物,死在这隐蔽场所,也不知可是孤单?脚下时不时有冰莲绽开,寒气侵体,但他身怀莫名清泉,时时绿光环绕,无丝毫损伤。走了一会,忽而一怔,待见眼前时,只看一个冰柱,正困着一人,那人奇怪之处,只在于他面上竟是带笑,目中尽是柔情,好似遇见了平生最为欢喜的事物。枫惊云走得近时,心下震骇,看此人时,长发披散,面色惨白,眼中有流光宛转,全然喜意。因为他身中这冰封陷阱,可见他尸身完好,不曾被损,但见他一袭白衣,腰间悬一酒囊,另挂有一柄折扇,背上却是负着一柄长剑,剑长四尺,较为细长,气势逸俊,清朗脱俗,剑属名器,唤为愚者笑。
他目中所视之处,那神情,好似看上一生也难以看腻,枫惊云循其目光而去,所及处乃是另一块巨大冰柱,那柱中女子,面色素白,瓜子脸,柳叶眉,双眸轻瞑,睫毛曲卷,眼角尤有水痕,疑是清泪,腰身纤细,止堪一握,一身翠色装束,当真只似弱柳扶风。
枫惊云望那公子容遗体一眼,心下忽而竟是生了羡意来,自思道:“若是让我这般望着寒儿死去,我也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大师兄,他现下定然是十分开心罢?”再见那公子容时,果见他美目中似要流出笑意来,不免又添愁思,自嘲道:“我方才还妄想做这天下第一个笑着死的人,没想到却是有容师兄在先,凡人如何能知,有时死去也是一桩乐事。”转而朝二人各躬一身,只愿这一对苦命鸳鸯来世不似此生这般坎坷,苦苦一笑,再往前行,出得那冰封陷阱区,面前倏而现出一个三岔路口,这地方他却也识得,当初自己正是走了左边那条路,入了那暗黑城,救了猫儿出来。但他此间心中思绪乱极,本能一般,只直直朝前走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