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决定要回山,当下众人粗作打点,只待次日便要西行。那洛河自枫惊云归来时便是怔怔,如一截木头,只顾自地坐着,是而拾柴围猎的事物,俱由枫叶二人去折腾。待傍晚时分,二人一人持了许多山禽野味,一人负了许多柴薪,行到栖身之处,但见那疏林之中,巨岩边上,有两女一男俱自坐着。那男子一身白衣,肩负长剑,长相带三分儒雅,坐那岩上,双目只视那右首女子。那右首女子身着红衫,怀中正抱了一件红色事物,不是那寒无名是谁?在她身侧那名少女,身着污衣,细看之下,却见她长相甚是恬美,双目灵动,似水凝成,瓜水脸,柳叶眉,面色白皙,吹弹可破,微显苍色,平生怜意。黑发前掩,蔽住额头,恰到好处,分寸不少。虽是身着污衣,但又如何掩蔽得去她那倾尘姿色?仿佛若轻云敝月,流风回雪,皓齿半露,香风袭人,腻云新作,暖酥覆雪。枫惊云但看得痴了,忽听复赛是无名怒道:“淫贼!你便是看猫儿妹妹看得这般出神!”
枫惊云才醒觉过来,自晓失态。这世上但凡男子,遇见美貌女子,俱是想要多望上几眼,倒是人之常情,枫惊云如何能免?他虽先时晓得猫儿定是一个美貌女子,却未想到竟是貌美如斯,当下只疑是眼花,不自禁又问了一句:“她,当真是猫儿?”
寒无名冷声道:“自然是。”枫惊云但闻得寒无名话语,好似陈年老醋,酸意漫发,心下暗自提点,只想今日须少提这猫儿名姓,可莫要忍得寒儿她不喜。当下再不言语,径自开始起火作食,神情专注,不似做假。
寒无名见枫惊云乖觉,心下一暖,只想道:“惊云他定是真心欢喜我。”这世上女子,却是大多流连表象,她见枫惊云待猫儿这副漠然模样,如何不喜?好在枫惊云只是惊异于猫儿一夜之间便成这般佳丽,太也出自自己意料,这才多看几眼,以了好奇。他心中倒确是仅只容了寒无名一人,再无他念。
寒无名待再看那叶归林,却见他止是望向猫儿,怔自发呆,心下好笑,只想道:“这世上男子,当真只喜爱女子相貌么?若非我方才为猫儿妹妹悉心装扮一翻,他们谁会看她这么久?”转而又瞧那枫惊云背影,心中暗想,若是当我人老珠黄、容颜渐褪之日,你却还会这般待我一心么?
那猫儿似也觉察到了叶归林那炽人目光,一时面飞红,羞道:“你,你这是看什么?”那叶归林闻得这话,摆手道:“我但只觉得与姑娘你有些面熟,似在哪里见过。”寒无名在一边笑道:“猫儿妹妹,你可莫要信他,这世上男子,但瞧见美貌女子,俱是会道‘似曾相识’,这都当不得真。你莫见他生得这般正气,哼哼,竟是也有花花肠子。”
叶归林辩解不得,面上苦笑。那猫儿听寒无名赞她美貌,一时羞喜难当,低下头来,道:“姐姐可莫要说笑,猫儿倒是未看见姐姐这般天仙似的人物,要说貌美,当是姐姐才是。”寒无名本是女子,听得别人赞她,自也欢喜,当下拉了猫儿闲话扯谈,自略过不表。
这夜深时,睡眠无话。天待拂晓,一众人等又被寒无名唤醒。但看她神彩奕奕,面透红光,也不晓得困顿为何物。枫惊云心下无奈,只得随她胡闹,攀山西行。这华山北坡山势缓缓,极为易行。但因山阴背阳,是而这一路山林稀疏,教人渐生悲秋之感。耳边有幽涧潺潺,寒蝉切切,山猿啼声,徒增戚凉。行至山上,天未全晓,眼见东方之既白,似有一团红火破空而出,稍一久候,就见红日东升云海,朝霞长染天穹,当真是美极。
立于山巅,但见山风舞襟,雾海迷蒙,只觉心生澎湃,似要仰天啸起。寒无名执了枫惊云手,笑道:“现下要回山了,且仔细看这趟朝阳。是了,若是能天天来这里看日出,那待多好?”
枫惊云点头道:“极好,极好。”
寒无名忽而道:“淫贼,你若是看这日出看上一辈子,可是会厌烦?”
枫惊云略一犹豫,道:“当真是有那么一点。”
寒无名目色凄然,道:“那你若是见我一辈子,可也是会腻烦么?”枫惊云不晓得这女子心思,俱是多愁善感,极易悲秋,当下肃然道:“你却是如何能与那死物相提并论?这日出纵再美上十分,也不如你万一。”
寒无名但觉心暖,正要再言语,忽听得一声“柳妹”,声音颤抖,可窥那说话之人心境。循声望去,正见那山崖之后,正是立着一名白衣疯汉,但见他黑发披散,在山风中微微而动,身材细瘦,一阵风来便要折腰不起,所见约莫二十六七年岁,腰间别一柄折扇,左手持一酒囊,右手前伸,五指葱白,如若女子,其手所向处,正是那猫儿,面露惧色,只道:“你,你却是谁人?我可是不识得你。”
那白衣人凄声道:“柳妹,你却是如何不识得我?我便是公子容啊!你但可知,我这五年来如何寻你?你只不辞而去,倏无踪影,我便踏遍六合八荒,只盼寻你回来。今日得遇,天公开眼!你又如何说不识得我?”他说到此间,涕泪尽下,哪有传言中那飘逸文雅的模样?猫儿听他这般一说,心下既起怜意,惧意便去了三分,轻声细语道:“我自也姓柳,却非你那个柳妹,我便只唤作猫儿。”
但闻这话,那公子容倒是一怔,细端详了猫儿一眼,果真有许多分异处,当下道:“你可当真是唤作猫儿?”这言语中满是惧意,只怕猫儿说得一声“是”。
猫儿点了点头,却见那公子容错愕之下,陡而啸起,那啸声直透云海,气凌九霄,一时之际,雀鸟惊起,百兽雌伏,似千江流水,万象奔驰,当真骇人。啸声毕时,方又大笑三声,巍巍颤颤,向那山崖走去。方才他见着猫儿,只道这女子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柳妹”,待晓明真相,这般大喜大悲,着实伤人。一时之间,万籁俱灰,竟想寻死。但想公子容天纵其才,天资高绝,五派之中无人能出其右,正当风华年少,大有作为时日,竟是要为情而殉死,当真令人扼腕叹惜。他每行一步,便须饮一口酒,嘴上自道:“柳妹,我找你也找得乏了,你且好生活着,我现下便去那阴间待你。”离那崖边尚有一丈,将那囊掷下,渊深万丈,久无传音,纵是他四阶高绝,终究是凡胎肉体,这一纵身,必死无疑。
忽听得有一男音道:“大师兄!柳姐姐却是有话让我托付于你。”
这话音虽不甚大,却是慑得公子容身躯一怔,再不向前,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三男一女并排而立,这说话的那名男子,约莫有十七八岁模样,黑发及肩,双目炯然,面庞不甚冷峻,带一股英气,教人心折。这般细看之下,只觉此人好似相识,但何时何地见过,倒是想不起来。他一心皆放于柳扶风身上,是而再不愿深究其他,只缓声道:“你方才说得什么?你但再说一遍。”
枫惊云虽自始至终与这公子容不尽熟识,但一来看他功力高绝,在同辈之中何其耀目,二来又是痴情汉子,终生恋那柳扶风,历行神州,所受专一,是而心下仰慕,见他要去寻死,如何不急?只得说这话来,顿了顿声,道:“柳姐姐她倒是有一句话叫我说与你听。”
这话听得清了,公子容那混沌双目竟是又复了清明,直盯着枫惊云看,甚是骇人。枫惊云定下神来,道:“这柳姐姐她说,这些年岁,她可是日日夜夜思你念你,从无敢忘。”
那公子容宛遭雷击,双手抖颤,自喃道:“柳妹,你既是这般想我惦我,却又如何忍心不见我一面?你可不晓得这些年岁来,我却也是日日夜夜思你惦你,难寝难眠么?”他双目透过虚空,宛似忆起二人当年之事,嘴角竟了一角弧度,目中满是柔情。忽而却是醒转过来,只是眨眼之间,便欺至枫惊云身边,右手双指抵住他下颚,厉声道:“你定是见过柳妹,你快些说来,她人在何处?她人在何处?”
枫惊云心头一惊,冷汗直流,暗自忖道:“枫惊云啊枫惊云,你却是傻了,若是告诉大师兄那柳姐姐所在,大师兄如何不会以身犯险?这岂不是误了大师兄性命,负了柳姐姐一番初衷?”那旁人眼见情势一变,俱是一怔,想救枫惊云时如何来得及?这场上有谁人是那公子容对手?寒无名心下急切如火,目中泣泪,怒道:“公子容,你但快些放了惊云!”但那公子容心志尽失,如何肯听?双目愈寒,好似能射出冰来,枫惊云心肠一硬,咬牙道:“我却不知道你口中那柳妹是谁……”
公子容长发披散,宛似疯人,吼声道:“柳妹却是何人?是了,她却是唤作柳扶风,她却是唤作柳扶风!你但未识得么?”这话刚一说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女子尖叫声,颇为好听,也不晓得是谁。枫惊云不愿公子容寻死,待见寒无名那心急模样,又存了生念,道:“大师兄,这天下便只有我一人晓得柳姐姐身在何处,你若杀我,便只杀罢。”
这话若是在五年之前说时,公子容必是心中犹豫,但现下他心志失尽,如何以常理夺之?只见他剑眉陡起,鬓发飘飞,混沌双目瞪得滚圆,厉声道:“你只道我不敢杀你么?”却见他双指伸展,指端有白芒闪烁,不是那天罡正气又是什么?正要往枫惊云颈处指去,但听得一女子尖声唤道:“且慢!我晓得姐姐何在!”
这说话之人便是那猫儿无疑。那公子容听得这声音,只与那梦中恋人无异,心意一动,缓了去势,回头看去,瞧见猫儿时,只见她与那人有七分相似,正欲呼声“柳妹”,蓦又想起此人却非彼人,一时之间,心下叹息,语气转柔,温声道:“你却是扶风她妹子么?”他对猫儿说话时分,目色温柔,如潭水凝作,宛若兄长待妹子一般。猫儿陡生亲切,只想这疯人也不是太过可怕,口中道:“你且莫要伤害枫大哥,我便告诉你姐姐所在之处。姐姐她现下,却正在受极大苦楚,你须得想个妥当法子救她出来才是。”她说到此处,情不自禁,又流下泪来。猫儿一心只想救得柳扶风出来,又怎会思虑其余事物?她只道公子容功法高绝,许是晓得破那冰封陷阱的其余法子,这才要与他说。
公子容听得猫儿说得凄楚,情知她所言非虚,只闻得那句“姐姐她现下,却正在受极大苦楚”,当真便觉心若刀绞,只盼立时能飞至那柳扶风身畔,无论她受刀山火海般的煎敖,都要一并揽来。
枫惊云正要出言相阻,那公子容却切声道:“你快些说来,你姐姐现下身在何处?”猫儿毫无犹豫,道:“姐姐正在那八仙结界中受那冰封之苦。”她但想起柳扶风那憔悴模样,便觉鼻端泛酸。这一字一句,俱似千斤重锺,直砸在公子容心上,耳边满是“八仙结界”那四字,飘来荡去,久萦不散。转而仰面长笑,忽而又抱头哭起,自喃喃道:“便是我痴了,我傻了!我当真是笨极!我当是早便要想到柳妹你所在之处,无怪这五年来怎也寻你不到,八仙结界,八仙结界……”这般念叨着,急行而去,看那方向,却是那华山脚下。
枫惊云如何忍得公子容这般寻死?况且他此行定然是救柳扶风不得,纵是侥幸见到,也止是一副尸骨,当下急急唤道:“大师兄!那柳姐姐早就辞世,她只盼你好好活着,你可莫要做这般涉险之事!”气出丹田,灌注罡气,浩浩荡荡,久而不息,直震得那树叶皆簌簌下落。可惜那公子容何等人物?四阶高绝,御剑行空,惊才绝艳,百世一人。只这一息之间,看时早无了人影。枫惊云心下焦急,复生惋惜之情。忽而又是一惊,心叫不好,回头看时,果见那猫儿双目满含泪水,面色憔悴,只望向他。却看她朱唇亲启,皓齿半露,满面湿濡,噎声道:“枫大哥,你方才所说的,可是真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