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见他如此模样,既不似作假,又不似真,难以分辨,不由得疑道:“张半仙,你莫要疯癫,你且问你,你今日当真是有大难么?”
张半仙“嘿嘿”一笑,道:“相人者不相已,但我张半仙如何人物?世上相者无数,唯我敢逆天而行。”当下双脚一迈,坐在来时所携的那木凳上,竹竿一竖,恨声道:“我今日便坐于此处,将那天机汇漏个一干二净,看那贼老天耐何得了我?”他这般骂天,厅中之人听得心中惊愕,纷纷思道:“这老疯子当真不怕死,就不惧那天罚降下?”张半仙面朝大门,双手一扯,竹竿上一条细线断去,那面旌旗失了束缚,飘展开来,那旌旗似是年代久远,已而残破不堪,上面书着“逆天改命”四个大字,字态颇丑,如画鸦一般。
此时人人才知他乃是一名相者,枫寒四人不约而前,寒无名惊道:“这位爷爷,你方才便是算出家父名姓来的么?”
那张半仙冷哼一声,不去理她,转而朝那门外诞:“逆天改命,通天彻地,无所不识,前世今生,若照明镜,不收钱呐嘿不收钱……”那掌柜在他身后听他这般叫喊,疑道:“张半仙,这可不似你,你何时竟是不收钱了?”
张半仙“嘿嘿”一笑,道:“命将没了,拿钱来做什么?”
他这般一喊,倒是真有一群人围上前来,街上行人见这边有事可看,猎奇心起,越围越多。却见一个地痞模样坏笑道:“老头儿,你是不是无甚本事,方才看相不收钱?”言罢,和身边一伙人一并笑起,目中似不怀好意。
张半仙面冷笑,道:“二狗子,昨日收债之钱,可是丢了?”那地痞先时听他道出自己名姓,已而生奇,待听得那后话,不由长怔,醒转过时如何不喜,道:“老神仙,你可知晓那钱在了何处?”
张半仙面也不抬,道:“三百八十钱,千龙桥下面。下一位。”那千龙桥乃是龙城东城门外护城河上的一座石桥,横斜跨了八十丈,桥身饰有千条五爪金龙,颇为华美。那痞子一听之下,忽地想起昨日夜时曾与一众酒友齐去城东围猎,当下信了九分,连连言谢,往东奔去。
这二狗子走后,乃是一名老妪,她还未及说话,张半仙望也不望,道:“回春堂分号三十六铺,那伙计名唤孔三,忒也粗心,误将那伏伶抓作三两,却非鬼怪生事。你去重抓一副,疾痛自好,下一位。”
那一众人等见他断口削金,似长河流水,毫无阻滞,心下暗惊。待得他一一道出众人名姓,年岁,排行,再也不人不信他,只道他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所算之准,人如其名。路人皆都钦服,连枫惊云四人,心下也是骇然,竟不知这世上竟有相术如斯高绝之人。
忽闻里许之外传来三声怆笑,这笑声初含喜意,转而竟成悲情,在倘大的街上传荡不息,教人心悸难平。剑仙楼前已而聚了五十来人,人人不明所心,四下观望,一时喧嚣齐停,鸦雀无声。寒无名双目灵光一现,道:“老头,你可知是谁来了?”
张半仙双目一闭,待睁开时,却见面前已而立着一个白衣汉子,但见他长发披散,似醉汉疯人一般,也不知他用了如何手段,竟倏无声息,宛似幽灵,透过这三重围人,立到了张半仙面前。张半仙先自一怔,蓦得大笑道:“甚好甚好,我方才在想,我今日却是如何个死法,想来,应当是死在你的手上才是。”
来人正是公子容,他状若疯癫,盘膝坐于张半仙面前,竟视那周遭众人若无物。那双混沌的眸中,如死水一般放出幽幽的光芒来,令人心中一悸,难以平息。枫惊云疑道:“大师兄,你如何来了这里?”寒无名见公子容毫无理睬,只若未听闻见,心下莫名生怒,自语道:“也不晓得他这人是真疯还是假疯。”
洛河不晓她心思,随口应道:“自是真疯,你莫见大师兄现下举止与常人一般无二,呆会便会发狂也说不定。”
寒无名道:“这却奇了,他缘何近日都在龙城之中?”
洛河道:“想来大师兄行迹遍及神州,仍是未寻见那女子,故而郁郁而回,不知该往何处,终不甘心,又无方法,只得整日在这龙城中游荡也说不准。”
寒无中觉得说得有理,点了点头,忽而怒道:“我却未问你,你来回答什么?”洛河突然被她这般莫名一骂,也不动怒,只讪讪一笑,默而不语。
一众人等俱不知那道上的白衣疯汉是谁,但他这般挡在身前,岂不令人着急?立时人群中便有人要出言喝骂,忽而听得有人私语“这不便,便是那位剑仙么?”这话一出,立时便有两三人同时惊声道:“是了,方才记起,那日庄家小姐选婿时,那位御剑而行的剑仙便是这位上仙了。”听得这般一说,另有许多人堪堪忆起,齐齐站定,再也不敢靠近分毫,眼中满是钦慕之色,只道自己今日当真是走了极大的运,竟是教自己瞧见了剑仙。
张半仙冷冷笑道:“公子容,名头当真是不小啊。”
公子容抬头看他,眼中精光一现,随即淡下,目中黯然,道:“先生最善何事?”
他这声音阳刚中带了一抹柔媚,着实诡异。张半仙冷笑道:“手相面相,卜尽前世今生,皆是所擅之事,只是这其中最擅,当属解字。”
公子容长袖一挥,病白食指直往地上划去,那手离地面砖石尚有一尺来远,但那手势一动,地上成片的砖石立时便似被锋利事物划过一般,现出齐整的划痕来。这场景直教路上心疑眼花,心中感想,自不必再言。手行极快,收袖之时,那地上已而是一个“死”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隐隐然还透出七分煞气。
张半仙哈哈一笑,道:“我只道今日将死,没想到果真是要死于你手上,只是不知你我有何怨仇,竟是要置我于死地。罢罢罢,生死而已,一旦看破,便什么都不是。死便若长眠,于世一遭,享得酸甜苦辣之后,死也不算是憾事。世人总是盼长生,却不知长生者生不若死。此字难解,但始终无解,看待之人不尽相同,其中意味也不尽相同,却不必问我。”
公子容微微一怔,叹了口气,道:“那,情字何解?”
张半仙一愣,良久,苦笑道:“世间至难解便是此字,愁苦皆在其中,欢乐亦也无穷,害舍伤身,不割舍也伤身,来时无因由,去时也无因由,此字无解,方才却是我托大了。”
公子容淡淡一笑,忽而转身,便要离去。张半仙看他背影,在那风中颇为消瘦,甚是落寞,不自禁叹道:“阁下这般模样,柳姑娘当是寒心了。”他这话说时,只见公子容周身急颤,转过面来,长发飘散,面色惨白,疾呼道:“你方才说什么?你且再说一遍?”见他原本那双灰色眼眸时,竟是复了许多清明。张半仙“嘿嘿”一笑,徐徐道:“娴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人如其名,可当真是好名字。”
这话未说完,只觉得颈上一紧,公子容已而扯住他衣领,双目泛红,喝声道:“她人在?她人在哪?”他连说了数句“她人在哪”,其心中情状,不言自明。
张半仙目中怜意现过,手往东面一指,默不作声。公子容一怔之下,道:“东面?是哪里?歧城?小庄村?青城?华山?还是天山?……”他目中混沌,似是陷入苦忆,自在喃喃。听他这般一说,枫惊云站在一旁,心下又是钦敬,又是酸楚,情知他口中所述的地方俱是这五年来一步步走过的地方,这个中经历,个中滋味,外人如何晓得?
张半仙想了一会,苦笑道:“公子容,你当真忒也痴情了,我便说于你听,那女子藏身在东边,你信便去,不信自作罢。”他心中自以为今日之死,必是无故死在这失了心志的吕仙门佼佼子弟公子容手中,心中只道:“既是天意要我死,死在谁手俱都是一样,我自不会怪你,我怜你一世骄才,不忍害你性命,也不晓得你若知晓,是会怪我还是谢我?”
公子容目溢神彩,此时看他,与当初酒栈初遇分明是两个人。急急道:“先生,你且与我说,柳妹她可尚在人间?”
张半仙掐指一算,先是点头,又复摇头。他动作甚是沉缓,公子容只见他点头,当即长啸一身,身影飘然而起,倏而无踪。待见得他摇头,人已而不在。寒无名心下吃惊,忍不住道:“你这老头,缘何要作弄那公子容?”
张半仙望她,面上似笑非笑道:“我却是如何作弄他?”
寒无名道:“这人要么死,要么活,你先是点头,又复摇头,岂有人又生又死?”
张半仙道:“怎不能又生又死?我看那柳姑娘,嘿嘿,现下却是苦得很。”他这话似是自喃,言语轻极,并未教寒无名听见。他这般说着,心下却是甚疑,昨日间自己卜了三次,均言今日有身死之祸,怎知到现下还是平平安安,不曾少得一块肉。须知他自相术有成之后,无相不准,若是不当真不准,比之杀他还要难受。当上竟是隐隐生出企盼,只望那天下忽而降下一道神罚之雷,生生将自己辟死。
寒无名道:“你定是在骗那公子容,看你这相术,哼,为何一定是灵验?”
这话落于张半仙耳中,自是刺痛无比,此时他心中所想,正疑心自己昨日失算,那寒无名现下又这般说他,教他如何不怒,当下恨声道:“我相术若是不济,除却我那逝去的师父,这天下谁人敢说自己相术了得?你这丫头,竟是这般垢言于我,嘿嘿,好,嘿嘿。”他怒极反笑,双手一指,道:“你七岁那年与寒山子呕气一把火烧了果老祖庙,我说的可是?寒山子四十寿诞时候你竟是在众宾客茶水中放了若干秋虫,可是也不是?你十六岁生辰时分,待得众宾客齐至时竟是寻你不着,后来方知你偷行跑下山去,可是也不是?”他声音甚大,显而气极之下仍自压抑,只教这四人听见。但他所言之事,事事俱是寒无名儿时糗事,偏偏又如能如数家珍一般,只若亲见。寒无名少时顽劣,劣迹颇多,但怎轻他当着这般多人面前生生揭出?一时之间,又羞又愤,又奈何他不得,眼眶转红,小脚一跺,怒道:“我自信了你相术,你莫要再说了。”
张半仙原也不是特意要为难她这般一个娇柔女子,眼见她欲泣模样,心下也起怜惜,只想自己劳于相学,一生均未成家,否则若生子女,也当有这般大小。复又“嘿嘿”一笑,道:“你自是当信,你若不信,我再将你这同伴给一并相了。唔,这后生唤作洛河,我说的可是?嘿,你心中对这丫头着实情根深种……”此言一出,那洛河先羞后喜,心中道:“不知寒师妹他知晓得我对她那般情深,会是如何做想?”他虽知寒无名心中仅容枫惊云一人,仍是不肯作罢。但寒无名闻得这话,羞怒之下,嗔道:“老骗子莫要胡说!”张半仙笑道:“才只说了一半哩,嘿嘿,只是可惜了,你与寒丫头上辈子修好了福缘,今生却横里生出枝节,终究是有缘无份。”
这话落于洛河耳中,但觉是惊雷一般,只是怔怔,方才那张半仙展开相术,通前晓后,如何本事。他现下既这般说,自也不似作假。一时之间,心下错愕,只觉天旋地暗一般,仍是强作镇定,自思道:“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他这相术乃是逆天之术,泄漏天机,苍天动容,如何能遂他所言?”这般想着,心中安生了几分。寒无名听罢,方才面现笑颜,偷眼看了枫惊云一眼,不由轻嘤一声,偏过头时,只觉耳根发热,心如揣兔。
张半仙看向叶归林,正待发话,忽觉有不对之处,双指一扣,脸上疑色愈盛。叶归林见他这般,尤为好奇,不知自身哪里出了问题,待要发问,却见那张半仙右手缓动,抚过前额,只见那原本沟壑纵横的额上裂开了一条黑色的缝来,复又看时,那黑缝竟向两旁张开,赫赫然便似是一颗人眼。这场景尤出众人意料,只那洛河与叶归林眉目微蹙起,心下隐隐猜得那老者身份,自忖道:“这不便是那‘三生眼’么?这张半仙莫不是铁山鬼算的传人?”
再看时,那额上独目如常人眼睛一般,一动不动地视着叶归林。寒堍名想了片刻,没有忍住,“哎呀”一声,道:“这不是鬼算裘老头的本事么?唔,妙极妙极,你竟是他的传人,这便是那传说中能够阅尽前世今生的三生眼么?”张半仙对于这身外之话权当未闻,良久,方才瞑目,忽而叹了品气,道:“这正邪二字,不论也罢,嘿嘿,这贼老天但要这般对我,我便也要使些手段教他看看。”
寒无名不知他口中所言,道:“老头儿,你却在自语什么,算是算出来了没有?”只是此言一出,不觉想要收回,这鬼算名头如何响亮,寒山子但言及,也道是知前晓后,通天晓地,无所不知。这凡人之事,自当是手到擒来。只是这三生眼施展开来,极耗精元,张半仙也是因为道今日必死,这才以“不用可惜”的心态将它随意对人使出。他听得寒无名问话,阴阴一笑,诡声道:“说不得,却是说不得。”
寒无名道:“如何说不得?”
张半仙笑道“这天机不可泄漏,当然说不得。”
寒无名“扑哧”一笑,又觉好气,瞪他一眼,道:“你不知泄了多少天机,也不差这一个。”
张半仙笑而不答,又不理他,转而朝枫惊云看去。三生眼正自目视,忽而那眼中竟是淌出了血来,看这形态,可怖至极。寒无名何时见过如此场面,但吓得不知所措。耳听得那张半仙忽而大笑,口中只喊:“因相而生,因相而死,哈哈哈,贼老天,你待我却是薄了。”他这般笑着,又浑不似在笑,直听得人毛骨悚然,不知其所言何意。再见他一头倒在桌上,良久之后,众人小心前行,竟是断了气了。
这事也太过惊人,此间有数十人看着,那张半仙就这样莫名去世,着实是骇人听闻了。那掌柜的初时对那张半仙一副刻薄小气模样,此时不禁悲声大哭,待确认眼前之人再也醒转不过来,涕泪交加,泣道:“张老儿,我却是未想到你所说的竟是当真。今日果真是你的死期了。”枫惊云四人只觉无措,生下生出憾意,但想这人忽而猝死,当真是可惜了。
此夜无事,鬼算传人去世,虽说惋惜,但与自己干系甚少,倒也不多放在心上,这却是份属人情了。
夜阑深处,枫惊云看那东方,但见苍茫一片,也不晓得那公子容现下如何,可是寻到了他所挚爱的那名女子?秋风吹来,微觉凉意,枫惊云转而苦笑,自语道:“他既是心怀希望,如此活下去,却比从前好上了许多。”想及此间,脸上不由带笑,而那目前,隐隐然,现出一个红衣女子的娇俏模样,娇嗔艳美,如若天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