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明,枫惊云闻得许栖岩于休栖处接见,便梳洗一番,往那广场之后而去。时节为夏秋交际,那林中树木渐行枯黄,待过那树林,便是一条溪流,约三两丈来宽,横卧当前,正逢旱时,那水流却是比之初见时小了许多。
至剑阁处,见那剑阁后零落布着几幢小屋,自是这掌门及各长老居处。待寻得许栖岩住处,往那门上轻敲了数下,便有一苍老声音道:“可是惊云你到了么?”这说话之人自是许栖岩无疑,枫惊云听得这话甚带柔情,宛若慈父孝子一般,心中自生出感激之情,恭谨道:“便是弟子来了。”
许栖岩道:“进来说话罢。”这话音刚落,那木门便自行开了。枫惊云也不以为异,行进屋中,但见那屋内甚是昏黄,布置简陋,除那四壁,只在靠墙处有一个木柜,那许栖岩便是止盘膝从于床上,见枫惊云来时,微微颔首,双目半睁,道:“枫儿,你便是来了。”
枫惊云行了师徒礼,道:“弟子便是来了。却不知师父有何事传唤?”许栖岩一笑,摇头道:“便是欲与你多亲近一番,唉,我那一徒儿先前在世时,我便是忙于修行,闲暇时分少与他一起;当年也无多少时日伴那容儿,现下想与他谈论剑法,秉烛夜聊,却是成了泡影。”
枫惊云听他说得悲切,心下也生悲情。许栖岩许是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失态,方又强自一笑,道:“你这几日天罡剑决可有精进?”
枫惊云眉目一蹙,面上一红,只道是自己太也无用,当下道:“弟子不知缘何,总是习不得这剑决。”
许栖岩道:“又是忽现一股禁制?”待见得枫惊云点头,心下不禁又是思虑。良久才缓缓道:“这罡气不随剑势而出,除却剑势领悟上不对门路,似是再无因由。不定这剑势领悟不够,是而那罡气走入贫道,入了死路,再也进不得分毫,你才误以为是受了禁制。原因种种,多练便是。我见你天资甚好,当是能尽早入得那三阶境界。”
枫惊云心中赞同,思道:“常人从二阶入得三阶,百年不止,我竟是妄想要在这几日内便能突破,当真是天真了。是了是了,那些未破三阶的师引们也必是受厄于这道禁止制,许是瓶颈,一旦能冲得破,定是可以罡气出体,指人而伤。”
许栖岩复又道:“你既是无法入三阶,这般也不可教你入吕仙门却一技未学。我明日便授予你直气剑决与奔雷剑决。这两式剑决虽不若那天罡剑决,却也是天下间最上乘的剑决之间。你便抽得发习些日子罢。”
枫心潮骈心下欣喜,这般师徒二人相谈甚欢,直至午时,枫惊云方才自那许栖岩居处走出。
行至那溪流边时,一时想至那溪边洗一把脸。忽见那溪边竟是蹲伏着一团白色事物,竟是似小猫一般。但见得它皮毛极为光鲜,甚是可爱,望之怜人。心下思索道:“这事物不知唤作什么,我但将它送于寒儿,她定是会欢喜吧。”心中欢喜,这般想着,已而离那白色事物近了许多。也亏枫惊云修成二阶,身法甚是轻捷,直至此时方才被它觉晓。
那白色事物方想要逃得远去,枫惊云此时才瞧得清楚,那事物竟是一只白色小貂。那小貂看得有人,一蹿而去,逃了数丈之远。枫惊云一来盘笔要抓了它送于寒无名,二来起了好胜之心,便也朝那白貂追去,那白貂行得甚快,直若一首白色闪电。枫惊云所行却是更快,但觉脚下愈轻,耳边只听见“呼呼”风声,面上被迎面而来的劲风刮得生疼,竟似要流出血来。初时尚逊了那白貂儿几分,行了好一会儿,渐行追上,仅有丈距离。他后劲极足,体内罡气充沛,便是那许栖岩怕也只得自认不如,奔跑之际,但觉取之不竭的罡气自腹处丹田经由天罡大穴送至脚下,竟是越跑越是迅疾,只若奔雷游电,龙遨深海,豹掣山原。只是那貂儿不似凡物,眼见枫惊云将要追上,借着身子灵巧,左避右闪,曲折前行,如此这般,枫惊云便始终捉它不住,渐而失了耐性,离了有五丈之远。
这般直追了甚久,正自使劲,忽而见那前方百丈之外立有一女子,远而望之,似在三十岁出头一般,腰身纤细,身材甚美,但因为隔得远了,却是瞧不清她长相,这百丈的路途,本也不近,但这般狂奔之下,也只是眨眼功夫便能行至。枫惊云只怕将要撞上她,心中一惊,弃了那白貂儿,身子往右一偏,斜往前跑了一会才停下来。此时才看得清那女子模样,但见她面色白皙,黛眉浅蹙,朱唇轻抿,青丝如瀑,垂肩而下,当真美极。似是凌波仙子,又如湘水女神,加之眼中那一抹怎也挥之不去的哀思愁绪,不是那梅姑又是谁?
但见她似是痴呆一般,双目凝视面前那一掬茶花,神色悲哀,口中喃喃,依稀听得到那是神州岛上一首小谣,“路漫漫,无人伴,天各一方……”这音声中满是伤情。
那白貂儿却不复再跑,三两下蹿到了那楷姑的肩头,缩成一团,吱吱叫唤,似是遇见了天下至为害怕的事物一样。那梅姑身子一怔,似是从梦中醒转一般,望向肩头,眼中满是矛情,道:“白貂儿,你便是回来了?却是何事这般惊惶?”
转而将之从肩上取下,抱于怀中,轻手磨娑,道:“我便孤身一人,你也便孤身一人,正好是相仍为命,倒也不觉得悲苦。”这般说着,忽而瞧见边上正自立着一名白衣男子,但见他身材较为高大,面容俊秀,长发及肩,英气毕露,却不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人?双手一松,喜极道:“师哥!真是你么?”
枫惊云见她脸上虽喜,双目却非常人那般清明,晓得她现下心志乃是失了,不知自己是身处梦中,还是已而醒来。听她又叫自己作师哥,想来必是将自己与另一个人弄得混淆。这天下之人,既在吕仙门中,又与自己长得相似,所知仅那上任掌门。这般算来,自己岂不是乱了辈分?当下急急摆手,道:“我不是你师哥,我只是来寻这貂儿。”
那梅姑竟是喜极道:“你这般多年,竟是还记得这只貂儿?”忽而又面露悲色道:“我当日送我一对貂儿,我见你离我而云,便也将那雄貂儿杀了,怎知你今日便是回来了。”
枫惊云听她这般一说,心下一突,心思这女子怎么这般歹毒,自己不幸却也要别人一样不幸。心下又不想与她多加纠缠,道:“师叔,你便继续在此赏花叙情,弟子先自离去。”言毕,便不多说,罡气运转,就要朝为时的路途而去。
怎知那后面有一女子声音道:“枫啸傲!你便这般离我而去么?”
这话传至耳中,竟似天罚降雷一般,枫惊云只觉得耳中嗡鸣不止,脑中混沌,一时之间竟是没了思绪。这般怔怔,直过良久,方才醒转过来,回身之时,但见那梅姑泪水满面,正自望向自己,眼中满是柔情,痴痴问道:“你方才却叫我做什么?”
那梅姑道:“我便是叫你作枫啸傲,便是叫你作枫师哥!”
枫惊云后却三步,尤觉得脑中巨痛,耳畔便只有“枫啸傲”三字,只觉得那身世之事,父母下落俱都要浮出水面一般,当下略理了头绪,强自镇定,但他此时心中激荡,如何能静得下心来?只是思道:“是了,爹爹的名字便是唤作啸傲,这人定是识得爹爹的。”
他但这般想着,心中又有另一个疑惑,“我与爹爹生得也不甚很像,当是像娘亲的多,这梅姑如何将我认为爹爹?”他一想及那落凰崖边男子身影,与自己比对一番,也只有七分相似。当下又问那梅姑道:“那我是谁人?”他自欺那梅姑暂失了心智,只当自己作枫啸傲,要探她话出来。
那梅姑一怔,痴痴道:“你便是我那日思夜想的师哥,师父纯阳子的得意子弟,吕仙门第三十七任掌门……”
这话着实太也惊世骇俗,枫惊云只觉得脑中极乱,似是千头万绪扯他不清,如同要爆掉一般。心中这般所想:“是了,是了,一切俱都明晓了。爹爹他既是吕仙门掌门,无怪遗书中嘱我必入吕仙门;许伯伯那般巧便收我为徒,自是顾念当初同门情谊,若是常人,又如何有这般福份?”当下只觉得一切便当开朗,事事皆逢刃而解,忽而不禁“哎呀”一声,心中蓦得生出一个念头,“那石林中的第三十七座石像便是爹爹面容了,却如何与自己印象中那沧桑男子差了三分?”
想得深些,忽而吃惊,心中想道:“是了,那人伴我自小长大,七岁那年离我而去,这七年来对我视若已出,却未听得他说过是我的爹爹……难道……”心中惊极,退了三步,“他于我,虽不若那像中人与我一般相似,却也非全然不同。难道,他便是那啸天叔叔么?”这般想地面观察站,一切全都通明,但叔叔现下人在何处,却是不知。叹了口气,只道这一生原来连父亲一面都未瞧见过,心中伤感,自不必言。当下又问道:“你可识得枫啸天?”
梅姑自是一怔,面显惊惧之色,待平缓下来,忽而道:“识得,他便是你嫡亲弟弟,你二人自小被师父寻回……”她话未说完,枫惊云如何能耐得住?他只愿能找到他那啸天叔叔,问清父母下落,急急道:“那他人呢?”
“死了,便是死了。”
枫惊云只觉心中一痛,那种举目无亲的孤寂之感又度漫来,他原也不报多大希望,当下也并不太过失望,恨恨道:“那枫啸傲是如何死的,枫啸天又是如何死的,你可知晓么?”
梅姑身子一颤,泪水复又流下,喃喃道:“是如何死的?是如何死的?是了,我便说与你听罢……”这般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枫惊云双眸,忽而身子颤得厉害,手指着他那肩头,瑟瑟发抖,面上惊惧,无以复加,急急道:“快些弃了它!快些弃了它!”
枫惊云循她手指瞧去,竟是指向那柄细剑,那细剑寒气愈越,红芒闪烁,甚是妖异。正自不明所以,那梅姑竟若是疯了一般,欺上前来,手向他肩上一探,将那柄细剑拨起,神情之恐惧,仿佛是见了这世上最为厉害的毒虫猛兽一般。忽而素手一松,那细剑往地上掉去,再看之时,竟是剑柄以下全没入土中。枫惊云不晓得那梅姑缘何这般模样,只道这细剑乃爹爹遗物,梅姑又似对爹爹用情颇深,是而睹物思人。这下心下愈急,唤道:“你快些说来,他们是如何死的?”
梅姑喃喃自言道:“如何死的?如何死的?”复又看那地上细剑,惧意又生。这般一惊一诈之下,竟是回了神来,复了清明,“呀”的一声,叫道:“你不是师哥!是了,你便是他与那贼女子的孩儿!”
枫惊云见她目有神彩,心中一宽,复又听她出言侮辱自己娘亲,如何不怒?待要发问,又想这女子与自己有莫大干系,兼之现下当是自己前辈,如何能够造次?心中忍耐,道:“前辈,可否告知惊云家父家叔的死因?”
梅姑顿时想起方才自己如何失了神志,又是如何告诉他这般多事物,一时悔恨,待要自责,忽而记起尚未将那至为重要的事物告诉于他,心中一宽,暗自庆幸。见枫惊云时,目光中加了三分怜悯疼惜,道:“师哥身死,我自也悲戚,但命中注定他当有此劫,我等却是毫无为力。你便不知晓也是甚好。”
枫惊云一蹙眉头,心中大怒,只思道:“什么叫命中注定?我便是从不信命。”口上道:“那么,家叔呢?”
梅姑面现恶色,道:“他便是个该死的疯子,死了便也死了。”她这话说得枫惊云心下又气又疑,却不知这梅姑缘何道那枫啸天作“该死的疯子。”待又望了梅姑一眼,见她目光清明,如水凝成,知道她既不愿吐露阵年旧事,自己再难以套出分毫,心下忖道:“也罢,这其中的一众干系,我身在吕仙门中,日后必定是会知晓。”虽有不甘,又不得不向那梅姑行了一礼,道:“师叔既是不肯吐露,那么弟子便是告辞。”
他转身往来时之路去时,听得那梅姑在身后又唤道:“枫惊云……”枫惊云一听此言,心下欢喜,只道梅姑要将那真相倾诉于他,回身道:“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梅姑略一沉吟,道:“你可有妻室么?”
枫惊云面色一红,不知她为何问及此事,当下道:“未曾有。”
“那可有子嗣?”
枫惊云心下苦笑,面上道:“妻室尚无,何来子嗣?”
梅姑心下叹息,嘴上便道:“你当尽早寻了妻室,为你枫家留下些血脉,不致使那香火断绝。”
枫惊云心中糊涂,不知她缘何竟是这般说,当下讪讪道:“弟子受教了,告辞。”躬了下身,步下起风,径自离去。独那梅姑一人,复又对着一众花卉,双目凝神,口中又复喃喃,似是忆起过往流年,恍忽落泪,恍忽带笑,秋风萧瑟,好生苍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