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安顿好书生转回前厅,此时天色尚早,前厅两个打扫得仆役在忙碌。柳七去门边打了一眼,回转前厅侧房。不大的房间只摆得下一张桌子,女孩子捧着茶坐在桌边,不住地向门边打望,见柳七进来,先瞪他一眼,冷声道,“让你好心,把那醉鬼打发走了?”她嘴上冰冷,手上却把热茶递到柳七手边,又把一旁已经切好的卷饼推到他身旁。
柳七冲她嘿嘿一乐,把茶饮尽,又咬了一大口卷饼才道,“弄醒打发了,没事的!”
“就你好心,这街上自有南城衙门的差役巡街,这些多是讹人的破落户,别吃了亏却没处说理去!”女孩子埋怨道,话里却满是关切。
柳七笑道,“他们还敢讹小宗师不成?”
女孩子剜他一眼道,“名满天下的小宗师他们自然不敢讹诈,但你个小跑堂却未必,莫非你还要一掌打死他不成?”
柳七摆手道,“不妨事,左右是条性命!万一是个落难的,却不耽误了么。”
女孩看不得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白他一眼道,“就你心眼儿实!”说着转又有些低沉道,“算了,不和你扯掰了。小姐最近似有去意,我还有好几个新菜式没推出来呢,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到此处,女孩儿似个小猫儿一般趴在桌上,一双眼里满是不舍。
柳七塞着卷饼,嘟囔道,“那女人要走么?不知道去哪里?王叔还答应给我做炒莲子呢,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说着,他也有些低沉。
女孩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耳朵,轻轻扯一下怒道,“什么那女人,是小姐!再敢对小姐不敬,以后不给你饭吃!”
柳七诺诺道,“好了好了,小姐,是小姐!对了,你知道小姐要去哪里么?万一要去漠北,我好备些厚衣服。”
女孩儿白他一眼道,“你堂堂的小宗师还怕冷?”
柳七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怕!怎么不怕,小姐那个冷就怕人的很!”
女孩儿抬手便要打,被柳七轻轻躲开道,“本来就是嘛,我可是说实话,又不是我一人这样说。”
女孩子凶狠道,“别人说我不管,反正你不许说。”柳七见她严肃,连连点头。女孩儿这才温和下来,支着腮道,“小姐是面冷心热,其实是个顶好的人,都怪那个姓李的,伤了小姐的心,以后见着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柳七心道她要是好人就不会叫琴魔了,这姓李的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得罪了琴魔还能活得好好的,也是厉害。嘴上却恶狠狠道,“放心,咱给他腿打折!”
女孩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道,“那说好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反正小姐救了你的命,你还没处报答呢。”
柳七一呆,苦着脸道,“我不是给她背琴三年么?”
女孩儿撅起嘴道,“哼,我还照顾了你这么久呢,你在我们肆艺楼白吃白住这么久,这个就算利息吧。”
柳七目瞪口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女孩儿见他这副模样,展颜一笑,摆头道,“好了,不逗你了。姓李的和小姐伯仲之间,你恐怕不是对手。小姐这次出谷参加鹰扬会,此番意动,怕是鹰刀有些眉目了。”
“鹰刀?”柳七神情微动,低声道,“这名字听着耳熟。”
女孩子皱眉道,“听说监国大人最近动作不少,惹得司州那位反击。上次姚苌现身吃了亏,”说到此处,女孩儿装作不经意地瞥柳七一眼,继续道,“这次又被那位遣出来,估计也有将功折罪的意思。不过姚苌此人奸滑狡诈,明知天下高手都盯着他,还敢在神都出手,估计是有恃无恐,想要夺下鹰刀怕是不容易。”
“姚苌?”柳七思索着,“这名字也耳熟。”
两人在房里说话,不一会儿便天光大亮。肆艺楼一般来说旬日一会,或是论诗,或是听琴,或是品画,或是斗棋。所谓肆艺,便是琴棋书画四种技艺,后来又加上诗与舞凑成六艺,这楼高六层便以此而来。
每一层都有一位或数位万花弟子坐镇,吸引着神都,甚至天下名家来此交流讨教,渐渐地成了气候,便有这旬日之会,两月一轮。昨日乃是诗会,下一次舞会还在九日之后。
这肆艺楼的消费可不便宜,平日里只是一般的酒楼,自然不会天天门庭若市,他二人自然有时间在偏房里躲闲。
自那日卫无忌暗中得了李承业的嘱咐,施展瞒天过海的手段救下柳七,被林萧远迫出玉龙送回天鹰山,并将他送到这肆艺楼中寻风少白求医。
风少白作为万花谷主,匆忙之下至少比那些太医靠谱,结果歪打正着落出玉真的信物来。风少白干脆将众人打发,留柳七在楼中。
此番柳七将血咒最深层的封印打开,战力直追慕容秋月这样的尊者,而且另有玄妙,硬生生地搅地众人一齐动手,最后神血炸裂,将那几位全部打成重伤,他自己也伤重濒死,再次触发血咒变化,又生出一重封印,将他的某个重要的东西完全封印了下来。
血咒虽然神奇,他也大伤元气,除了盛浅予的护魂咒帮助他恢复神念之外,女孩的照顾也使得他在短短数月之内恢复如初。
一来数月的照顾令两人之间生出许多亲近,二来风少白的收留和盛浅予的救治令女孩将柳七视作自己人,因此才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些话来。
差不多辰时末刻,门外渐渐有宾客临门,柳七依旧出来迎客,伺候着来往的王孙公子。女孩却往后厨去,亲自指点今日的菜式。
肆艺楼号称神都风雅第一,平日里就算没有集会,也有那附庸风雅的人前来沾点雅气。但肆艺楼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要么有楼中六艺坐镇弟子送出的玉蝶,要么在这六艺之道上有一定的造诣。
纵然如此,每日也有不少尊客上门,特别是自盛浅予到来之后,在女孩儿的指点下,楼中大厨的水平抖涨,直追街那头的百味楼。只是肆艺楼本是吟风弄月的风雅之地,容不下许多烟火气,那些前来参与集会的骚人墨客心思也并不在酒食之上,因此声名不显。
柳七身量魁梧,面容俊秀,刀切斧凿一般棱角分明,他又有武功在身,一双眼精光闪亮,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俨然,尽管身着粗布灰衣,一副跑堂的打扮,却让人不敢小瞧他。这样一来,寻常人就更不敢随意上门,毕竟一个跑堂的就有如此风度气势,如何叫人不望而却步。
一上午,柳七不过迎进来十余人,便是名满神都的名士,便是风流潇洒的世族。比起街上其他楼宇的人声鼎沸,此处便像个世外之地,格外冷清。偏偏能够进入此楼的,无不是生性高洁,喜好安静地人,都各自品酒饮食为乐,互不打扰。
柳七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百无聊奈之下在门边倚了半日,直到日头偏西,一乘厢车径直而来,缓缓地停到门边。车夫一撩门帘,一袭团花锦缎靛青袍的书生从车上迈步下来,只见他唇红齿白,额角峥嵘,尽显英武之气,下了车两步抢到门边,冲着柳七躬身下拜,行了一个大礼。
口中呼道,“恩人请受刘某一拜!”话音未落,只见那厢车上陆续跳下两个仆人,从车内抬出来一个三尺见方的大箱子,放到柳七面前。
柳七正倚在门边昏昏欲睡,被书生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正是早上救醒的醉鬼。“竟然是你?你这是干什么?”
书生再拜道,“恩公救命之恩,刘某无以为报。我知恩公并非挟恩以报之人,但若不表示一番我心难安!肆艺楼风雅之地,刘某不敢以黄白之物污恩公的眼,这箱中乃是刘某多年珍藏的古籍,愿以这些古籍以及这处宅子奉与恩公,还望恩公不要推辞!”
书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地契。方才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态度又极为诚恳,竟让柳七不知如何推辞,他本是开朗豁达的江湖人,做不出扭捏之态。干脆接了过来,笑道,“你都这样了,我不收下反倒是我的不是了。救你不过举手之劳,我看你也不像什么豪富之家,如此大礼谢我,你确定?不后悔?”
书生见柳七如此淡然反倒有些惊讶,片刻后便释然一笑道,“恩公说笑了,在下虽是一介书生,却也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理,哪有后悔之说!之前已经与恩公通过姓名,在下刘祺,添为神都令。大恩不言谢,今后恩公但有吩咐,刘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九州武风浓厚,尽管百家争鸣,但侠义之道根植人心,是以刘祺这样的书生也说出江湖话来。柳七略有诧异,却不惊愕,仍旧淡然道,“竟然是神都县尊?你这县尊居然落魄到醉倒街边受冻,看来混得不咋样嘛。”
此话一出,刘祺神色黯然,好似被柳七说中,只拱手道,“让恩公见笑了。”
柳七见他态度,皱眉道,“如此这宅子你且拿去换些银钱救急,这书我就收下了。人世浮沉,一时的兴衰起落算不得什么,你乃是神都县尊,纵然落魄还有这些古籍宅院,比起那些一无所有之人不知好了多少。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只要一口气不输,总有再起之日!”
刘祺没想到柳七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恭恭敬敬对着柳七再拜道,“恩公金玉良言,刘某谨记于心。刘某此番离京赴任,这宅子左右不过身外之物,正好赠与恩公。”
柳七道,“离京赴任?莫不是左迁了?”
刘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摆手道,“一言难尽。刘某此来也是与恩公拜别的,刘某一身孑然,本以为这神都之中再无眷恋,没想到得遇恩公,或许是天命使然,让刘某得知这世道并未凉薄如此。对了,还未请教恩公姓名。”
柳七道,“我一跑堂的,不值得你记挂,你呼我为柳七即可。”
刘祺心道自己也算阅人无数,一个跑堂的哪有如此的气度,不过既然柳七不愿说,他也不好强求。再拜道,“在下此去望京洛洲为官,恩公若是有暇路过,一定要知会在下,让在下尽些心意。”
柳七笑道,“既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最喜欢吃大户了,到时候你莫嫌我吃得多便是。”
缘分有时比想象的更加奇妙,就在这一刻,柳七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书生是一个值得交往的,而刘祺也感到柳七究竟是不是跑堂这个问题是如此得不重要,相识,相交,原本就是一件简单而自然的事。可惜,为官七载,有些事到此时才想明白,有的人到此时才看明白,而更多的事和人,既想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两人站在门边叙话,突然一个诧异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仲甫?是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