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人寂寂,坐听涌浪声。戌时过半,城东的码头已是一片寂静,只有停靠的小渔船还亮着些,那是以船为家的打渔人家,在翻涌的江涛中起伏,摇摇晃晃,海潮如歌,催人入眠。玄涛藏身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之间,跌坐调息,静待柳七归来。
不多时,正到那戌时四刻,高天之上隐隐约约有鹰鸣层云之后,一道黑影从西边掠来。玄涛手中掐诀,藏身的凹陷处有一道似有似无的暗淡光华一闪而逝。此时虽是夜晚,但那江上波光粼粼,水色摇曳,伴衬着这码头也是透亮一片,他那道光反而暗淡,极不显眼,乃是玄涛用癸水咒摄的水光,在那半空中闪烁。
那黑影得了光,径直投身而来。玄涛见他识得暗号,定是柳七无疑,起身来迎。但是黑光一闪,一道寒意直扑面门,寒光中还隐藏着肆掠的杀伐之气,以他的功力也不觉一滞,当下心中一沉,心道莫非什么人抓了柳七去,哄了暗号,在此处赚他?赶忙掐诀使咒,便要反击。这一下将起未起,惊骇还在脑中之时,右肩已被人轻拍一下,眼前黑影倏然一散,却是空空如也。他正道中计,心中发凉之时,脑后却传来柳七嘿然的笑声,“六哥你往哪里走!”
玄涛这才放松下来,想到他武功精进如此,却偏偏依旧调皮,又想着他兴致起来,不复地渊之中的沉郁,又怒又喜,骂道,“什么时候!还卖弄武功,与我调笑!”
夜色中,柳七笑嘻嘻地从他身后转出来,笑道,“要不是有些精进,怕是不能回来见六哥了!”
玄涛听他说得随意,话中却严肃非常。自地渊出来,他心知柳七武功虽还算不上冠绝同辈,但血咒之力在身,就算十大宗师排在第一的潇湘夜雨,轻易也拿不下他,此时去弄个消息,竟就出了凶险,心中一惊,连忙问道,“怎么回事?莫非那海神祠中还有什么高人不成?”
柳七知他误会了,摆摆手,将自分别后,这一路的事都细说他听。听到凶险处,玄涛一双剑眉耸成一座高峰,轻声道,“这么说来,此人武功之高,怕是位登楼境的尊者,至于形貌年轻,倒是不好判断!”
柳七点头叹道,“此人看起来比大师兄都还稍显年轻,只是这一身功夫厉害得紧,我要不是见机得快,怕是被他拿下了。”
玄涛沉吟道,“看来此人应该就是赵东海没有赴宴的原因了,我本拟以迅雷之势拿下青波,拷问阴谋。幸亏你探了一下,不然就自投罗网了。不过这里面的事还说不好,虎啸堂与流波山有所勾结是坐实了,就是这位尊者,不知是什么态度?”
柳七不屑道,“我见那赵东海见着那人,好似一条哈巴狗一般,阿谀奉承,谄媚至极,怕是虎啸堂的幕后之人,既然虎啸堂与流波山有勾结,他不可能不知道,就怕他才是主谋!”
玄涛皱眉道,“若真是如此的话,单凭我们两个还真有些力不从心,还需借些势力,不过此时尚未定论,咱们单凭面皮也搬不来什么救兵,此时机要恐怕还是在查清楚流波贼人的真正目的!”
柳七点头道,“的确如此,就是不知从哪里入手?”玄涛思忖片刻道,“既然你已在虎啸堂那边露了行藏,那边就由我负责,你藏到青波那伙人中,想办法查个究竟,我也把虎啸堂的底摸摸干净。”
柳七点点头,两人又商量了些细节,才在东城觅了个客栈,囫囵了一夜。第二日一大早,两人约了些暗号,才一前一后分作两处行进。
玄涛缓步街道之上,边走边思考对策,忽闻得前面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挤做一处,不禁打眼望去。只见几个淄衣的差人拿了缉捕的榜文,正在那里张挂。榜文上画着一个粗眉大眼的青年,下写着“昨夜有贼人夜闯私宅,惊扰民众,毁伤房屋,冲撞世子殿下,穷凶极恶,罪不可赦,全郡通缉!凡有其行踪报准而核实者,赏钱五贯!缉拿归案者,赏钱三百银!”那人群中,不断有啧啧之声。
“这人哪里来的蟊贼?敢跑到虎啸堂送死?”
“什么蟊贼!你看这可没抓住,虎啸堂都抓不住呢,说不得是哪方的高手!”
“是啊是啊,你看着赏金,报个线索就是五贯,抓到就是三百钱啊!三百钱啊!我半辈子也赚不了三百钱啊!”
“这一看就是哪里的巨擘,连世子殿下都敢冲撞,真是胆大包天啊!”
……
人群挤在那里议论纷纷,外围玄涛瞟一眼却暗自好笑,柳七也是多了个心眼,变换了形貌,若是按照那个榜文寻找,怕是一辈子也查不到柳七身上。再看到那冲撞世子之说,结合柳七的说法,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只是心中疑惑更甚。按说以那人的身份地位,武功财富,都万万没可能会和流波海寇同流合污。这当中的事,怕是一时半会儿还真闹不清楚。
他将心思收作一边,径直往南城虎啸堂而去。有了柳七的情报支持,不一会儿,他便潜在虎啸堂前后院之间,他生性灵巧,观察了半日,选了个领班的小厮,一掌打晕,束缚在房中。他捻起咒决,摇身一晃,身量便有八分相似,再往脸上一抹,却与那小厮一模一样。他嘿然一笑,装模作样,径往后院走去。
却说柳七这边按图索骥,没废什么功夫便找到玄涛印记所在。他可没有玄涛分光化影,易容拟态的功夫,不敢张扬,在那院后潜到天色将晚,将那院中的海贼肥瘦美丑都挑拣一遍,选了个闷葫芦,乘着便溺的机会一刀砍成两段。他倒是心狠,将那尸体剁碎了,用衣物包起,浸在粪坑当中,可怜这没名的盗贼,逞凶半世,杀人如麻,到头来却是这般下场。
他收拾停当,换了盗贼的衣服,摇身一晃,只听他周身骨节脆响,顷刻便同浸在粪坑中的盗贼一样的身量,只是容貌难改。他抓了些木灰泥浆,在脸上乱涂乱抹,又捡些膏药将那张脸几乎贴满,这下子谁也认不出人来。他本是炼血的大家,一身骨肉都任意指挥变化,随意将声音压低,虽有些诧异,那人却是个闷葫芦,也没谁能够分别这等诧异。
他又买个机警,先一步到房中躺下,蜷在一团直哼哼。天色将晚,那同房的贼寇归来,见他缩在那里哼哼,都叫道,“呆头,今儿是咋啦?”
他沉重音儿,装作苦痛道,“这不染了风寒,引得身上的枪疮犯了!”原来那海贼刀口舔血,哪个不是满身伤,当下也没人怀疑。有那好心地扑过来看看,只见他满脸乌黑,狗皮膏药贴了一脸,只露出两个眼睛。这一扑吓人一跳,忙不迭又推开,嘴里骂道,“你这害瘟的呆头,腚上都贴满了,只留个眼子!”
他装着虚弱道,“哎哟哟,犯了孽咯,窜到脸上,比你那狗腚还丑,不敢见人咯!”
那海贼笑道,“你这遭瘟的还敢嫌弃爷爷,累爷爷念你一场!”说着,轻踢他一脚,骂道,“缩到狗窝里歇半日,明晚爷爷带你去水磨巷口子那家磨磨枪,准保你药到病除!”说着,嘿嘿淫笑,“那家新到个脂儿,才破瓜半月,水灵得很!”
屋中海贼齐笑道,“人呆头好得是那好功夫的鸨姐儿,你不给拾掇拾掇?”
“哈哈哈!”那海贼笑道,“那家的鸨姐儿我也熟,赶明儿让你小子试试滋味儿!”
这些个海贼说些喝酒逛窑的下作事,柳七全不知晓其中关节,哪里敢接口,只得在那里装模作样的哼哼。众人说得天晚,渐渐便起了鼾声,柳七心想这便算是糊弄过去了,闭目暝神也休息一晚。
第二日,那些个海贼昨夜里说得淫心大动,苦熬了半日,到日头偏西,才寻了个机会跑出去厮混,直到后半夜才悄悄归来,一个个两颊酡红,酩酊大醉,眼含春意,不知磨了多少枪头,费了多少子孙,一个个血亏精空,踉跄到房中倒头就睡。柳七正好假意生病,推脱不去厮混,乘着机会将这几进院落都细细勘察,将这里面人数排布,大小头领都弄个明白。
夜过子时,他正在那瞑目屈身,忽听得门响,紧接着一个低沉粗犷的声音响起,“呆头,呆头!”
柳七佯作迷糊,揉着眼道,“李哥!什么事?”这伙子海贼,乃是青波山王手下的精粹,有三个头领,乃是林达、梁兴、王虎,都逆反先天,打通些窍穴,功行第一境。这些个头领手下,又有些小头目,却是后天的好手,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总得精擅一二。再下来,便是柳七扮作的人物,气足血畅,也有些勇力伴身,功夫随行,平日里个人近不了身。再往下,就是些喽啰,只能够摇旗呐喊,顺势冲锋,充当门面,不堪大用,若是被敌对的勇力一冲,全是累赘,故而此次不曾带来。
饶是如此,这府中也聚了百余人,兴风作浪起来,也是不容小觑,便是一郡之力,匆忙间也拿他不下。当然,这会稽郡琅琊城却不再此列,城中藏龙卧虎,城北国清寺,江阴凛风营,更别说青丘城近在咫尺。莫说小小的青波山王,便是流波海主亲至,也得小心翼翼,低调做人。
喊他那人叫李忠,乃是林达手下的小头目,正辖着他们这几队人马。这些个亡命徒又哪里经得起管,被这繁华的琅琊城花了眼。起初出去厮混还要偷偷摸摸,后来去的人越来越大,也就明目张胆,这些个头目也混在其中,自然不好说闲话,只相互帮衬着掩饰。这夜里也是没法,得这一帮醉鬼。正遇着林达下令聚些人口,好不容易才从各处拉扯过来十数个人,跑去给林达复命。
柳七被李忠拉起来,跟着转到后院的另一处院落中,只见天井下聚着几队人马,青不青,黑不黑,手脚粗大,面目狰狞,都是凶恶之徒。此时聚在此处,稀稀落落,没精打采,好似霜打的茄子,不住地打着哈欠。只有领头的一人虎目威视,眼泛精光,炯炯地逼视着人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