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见玄涛直起身来,又缩身下去,十分摸不着头脑,问道,“六哥你这是干什么?”
玄涛看一下进斋的两位僧人,拉着柳七躲到一旁,低声道,“那伙人就是那些流波贼寇,那领头的我认得,乃是其中一个小头目,我跟着他们探个究竟,海神庙那边就你去打探一二,咱们今夜戌时四刻在城东码头见!”
柳七点点头,也朝里瞥了一眼,瞧见那些闹嚷的大汉,哂笑道,“这些个脓包也值得小心!这里面我可啥都不知道,你叫我打探些什么?”
玄涛肃穆道,“还得靠这些脓包引路呢,可得小心!”说着将前事三言两语向柳七道明,又把书信与他,让他便宜行事。柳七得了嘱咐,径投城东而去。
青华道宗雄踞蓬莱,收徒讲究缘法机巧,后辈弟子一向是宁缺毋滥,这一辈玄字有七人还算得多的。他七人都是自小在山上修持,虽然年岁有差,但感情甚笃。等到有些修为,各自下山游历,虽然天各一方,却仍有牵绊。柳七听玄涛叙说他在东海闯荡,游历千岛,驱逐海寇,独行风浪之上,纵横波浪之间,心驰神往之处,也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东海之上,茫茫浩淼,北起青徐之地,南到扬司二州,都算是东海海域。就算蓬莱三岛,也算是东海。这万里海疆,岛屿点缀,星罗棋布,又有洋流冲撞,天风鼓动,纵然龙庭势大,有朦艟巨舰纵横海域,还是免不了有流寇海匪藏匿其间。加之这浩浩海域,有无数鱼虾鳖鼋,贝虫海菜,这千岛之中,有多少奇珍异宝,新奇物产!有时一船的珍宝,便够着百十人富贵数世,享尽豪奢,正所谓财帛动人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何不令人纷纷投身其中,做那没本的买卖!
这南面东海,有两派势力鼎足,一则是神威军风字旗下凛风营,镇守扬州,这膏腴之处,自然容不得他人染指。二来是青丘城月王府,是圣祖亲封,四王之一的‘狐王’传承,即是十门大派,又是一品贤王,就算是凛风营也不得不卖三分薄面。海面上平日里有巨舰巡守,就算有些盗匪,也都在远海放肆,岸边三千里,都是秋毫不敢犯。
这北面东海,却是青华道宗一家独大,只是蓬莱三岛毕竟是修道之地,平日里清心寡欲,疏于管教,便有一伙强人占山为王,筑寨为城,渐渐的兴盛起来。他们也懂些生藏的道理,对沿海的渔船百姓,只劫不杀,只扰不害,故而一直为道宗所存。直到玄涛下山,游历东海,才渐渐地对付起来。只是这伙强人经营多年,不是他小小一人能够攻破,加之那匪首本领广大,似乎也有宗师之能。手下有八大山王,各自称雄一面,聚了盗匪数万,舰船数千,振臂一呼,当真是旌旗蔽空,舳舻千里,纵横东海,莫有敌手!就算以玄涛之能,也只跟他手下的白涛山王过手,不胜不负,博了个惊涛道人的声名。
门中传信言道,这伙流波海寇,近来偃旗息鼓,似有将势力向南面迁移之像。道宗倒是希望这伙人真的迁走,只是南面乃凛风营固守之地,便是寻常大派,也不敢轻易染指,更何况这些贼寇。就怕其中另有蹊跷,若是被人勾连起来,在这北面东海插一根刺,倒不是道宗想看到的局面!于是传言玄涛便宜行事,至少探个清楚明白。
柳七解了其中之意,也不得不尽心。会稽水系发达,郡内有一江东西贯通,三河南北纵横,又有无数沟渠连接,交通分外便利。这琅琊城便在云江边上,再往东三十里便是镇海小城,正是那入海之口。琅琊城分作东西两个码头,西码头走货,多是大船巨舰,载着资货钱粮,美玉瓷器,故而常有豪奢富商云集于此,催生这西城繁华,烟尘十里。东码头却多是渔船扁舟,贩的果蔬肉类,海河鲜鱼,因此多些烟火,东城也大都是些平头百姓,穷苦渔民。比起西城高楼宽街,东城这边却多是窄巷瓦屋,地面泥泞湿滑,弥漫着烟火腥气。
柳七寻到东城,打听了好一会儿,才在城外二里一处荒坡上寻着那海神祠。海神祠红墙剥落,满瓦青苔,半边脊梁好似被海风吹折,生生地塌了进去。门对云江,望着那东城码头,门前小路泥泞,荒草盈野,却仍有一路道路。柳七寻着小径,直到祠中,只见门庭凋敝,两扇木门倒掉一边,剩下的一扇被湿润的海风朽了多半。前院中荒草丛生,一丈宽阔的承香石台中荡着绿油油的死水。台前被理出不到三尺的泥地,插着些燃尽的香烛。中堂上的木门已经被拆走,夕阳斜照,直直地落在祠中,里面布幔陈旧,香台漆落,却还显干净。上首泥塑的女神红漆暗淡,绿彩剥落,却还是衣带飘然,慈眉舒展,善目低垂,俯看着祠中众生。两旁红柱矗立,挂着漆木的对联还算完整,写着“浩海汪洋伏波浪,雷霆霹雳润雨泽。”
柳七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人影,便穿过中堂,那神像背后有一道小门,直通祠后。柳七推门而出,竟是一条泥泞的小路,两旁都是落魄的棚户,层层叠叠,胡乱搭建,向着荒坡上蔓延。正看间,斜刺里冲出来一队破落的汉子,团团将他围住,领头的一人面黄肌肉,穿着一领直裰破破烂烂,边角上洗的发毛。一群人围着柳七,好似黄鸭围着仙鹤,家犬围着猛虎,分外地无力。领头的汉子喝道,“那小哥,哪里来?干什么的?!”他这一声喝色厉内荏,没什么威势,看到柳七腰间悬刀,反倒将自己吓一跳。
柳七见他一群穷苦模样,也不好生气,只得抱拳拱手道,“外乡人打探消息,听说海神祠余甲小哥消息灵通,特来请教!”
“王哥,是找余大哥的!”人群里有汉子连忙道,一众人都神情放松,有散开之势。那领头的汉子有些不甘心,试探道,“想见余大哥可以,却要一枚引路钱,不!两枚!”
柳七微微一笑,屈指一弹,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铜钱光芒一闪,直落在那汉子手中。这一下柳七使了些力道,打得那汉子哎哟一声,连连呼痛,正要发怒,却见手中三枚铜钱油光水亮,立马喜笑颜开,连忙躬身延请道,“余大哥就在里面,公子这边请!”
柳七笑笑,跟着汉子往里走,左转右绕,走了片刻才到一个略显宽敞的棚户中。房中竹板铺地,一个精瘦的汉子斜躺在竹椅上,半眯着眼。右手边一个竹凳支着半碗盐豆子,一碗浊酒,不是抬手捻起浊酒送到嘴边,吸溜一口,眉舒筋展,吐气嘿然,连连咂嘴。
“余大哥,这有个小哥来买消息的!”那姓王的汉子急忙到精瘦汉子跟前,大声道。
那汉子睁开半只眼,斜着望外看来,见得柳七英武不凡,恍如山岳,将门庭遮掩大半。他心头一惊,一骨碌翻身起来,连忙将柳七让进棚户,正色道,“少侠请!不知少侠想要买些什么消息?我余甲混迹二十余年,对这琅琊城不说了如指掌,但凡是有些风声,都能闻出味儿来!”
他们这等人物行走江湖,靠得便是察言观色,这看人的功夫乃是一等一的。他虽然只睁半只眼,刹那间也将柳七看得分明。腰间翠革刀,肩金喙鸟,哪个都不是凡物,就算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也是某个富家子弟装扮。这等人物,指缝里漏出半点食儿,也够他们享用大半年,教他如何不谨慎小心。
他翻身起来,又乘着机会打量柳七,但见他四肢匀称有力,眼中神光汇聚,行进之间,法度森然。整个人好似一柄钢刀,刚直锋锐,又似一团烈火,精气如烟。偏偏却好似朝阳升起,热烈而不灼人。大海沉静,广阔而不空虚。琅琊城名动天下,他自小长在此地,也见过不少江湖好手,像柳七这般的却是难得,谨慎处又多了几分殷切。
柳七也不客气,入门捡一方竹凳坐下,拱手道,“不知好汉可听说过流波海寇?”
他话音刚落,余甲一愣,心头一抖,小心道,“近来是有听闻,不知少侠要打听些什么?”
柳七眼珠一转,笑道,“我与那流波山白涛山王有些嫌隙,听说他近来在南东海游弋,我正好给他寻些晦气,算了算旧账。”
余甲听他说得轻松,沉吟半晌,才低声道,“我见少侠生得英武不凡,也是个锦绣人物,那流波山白涛山王武功高强,威震东海,麾下强人少说也有千八百,是个宗师之下的绝顶人物。你与他有嫌隙,他不来寻你已是庆幸,怎敢去寻他晦气?少侠还是道明真实来意,莫要寻我等开心!”
柳七眉头一皱,斜觑他一眼,低声道,“看来好汉是信不过在下的刀了!”他这话低沉狠厉,唬得余甲变颜变色,胆战心惊,赶忙要解释几句,只见他身前刀光乍起,屋内光华一闪,瞬间又陷入暗淡,四周安安静静,连风声也无。两人在看去,只见他正襟危坐,刀尚在鞘中。正疑惑间,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那边竹凳上的酒碗齐整整从中裂开,浊酒从凳子的缝隙顺着凳腿流了一地,那竹凳却是分毫无伤。
那两人何时见过这等本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一刀将余甲心中的顾虑一扫而光,颤声道,“既然少侠有此本事,小的也不敢顾虑,这个消息小人也是偶然得知,这琅琊城中别无二家!”
柳七见他作态,疑惑中又有些好笑,大方道,“要多少银钱你尽管开口,必不亏你!”
余甲眼睛半眯,露出狡黠之色,笑着伸出五指道,“此事事关重大,想来应该值这个数!不过”
“不过什么?”柳七问道。
余甲端坐起来,靠近柳七目光炯炯,声带狠厉道,“少侠可听说过虎啸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