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南,邻水的巷子深处,一户小小的院落不是传来剧烈的咳嗽声。院中,一位灰衣侍女正在熬药,轻扇的焰火间或涌出一股股浓烈的白烟,呛得侍女不住地掩面躲闪,院中正房是一座二层的小楼,咳嗽声正是从二楼传来,时急时缓,却难得停歇,可以预见声音的主人十分难受。
屋中,一位中年妇人靠着床边,扶起床上的女子轻轻拍抚其背,帮助她缓解痛苦。窗前,两鬓斑驳的中年男子头发花白而杂乱,皱纹堆叠的双眼密布血丝,充满了痛苦、不甘、愤怒、怀疑,种种情绪酝酿眼中,化作轻叹,伴随轻叹的,是丝丝绝望的气息。他时而凝视床边的妻儿,这向来坚毅的男人也不禁流下滚滚的泪水。
“前日里韩飞虎在侧,我这手段施展不出,明天是旬日,巫朗必将斋戒祭拜,到时一举将他擒下,定要逼他拿出解药来!”房间角落里,一身劲装的女子拍案而起,银牙紧咬,恨恨道。
“有劳孙姑娘费心了!”男子拱手称谢,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希冀。
“屠伯伯说的哪里话!我和幽若情同姐妹,她如今危在旦夕,我又怎能置身事外!”劲装女子英气勃勃,急忙将一腔热血表露。
“姐姐!”床上的女子形容枯槁,气息微弱,脸色半面青碧,瘦可见骨,好似枯木;另外半面绯红,皮下青筋暴露,血脉突起,好似恶鬼。饶是如此,女子柳眉杏眼,露出一段藕臂如雪,想来当初也是一位美人。她每说一句话,便要一阵喘息,十分费力,“韩飞虎宗师之尊,岂可久捋虎须!巫朗也不是易与之辈,小妹中毒日深,回天乏术,姐姐还是不要犯险了!只求姐姐将我父母带出南安,好生安顿,小妹也就瞑目了!”
“幽若!不要放弃!”劲装女子神情动容,俊俏的脸上也留下泪来,“还有机会,明天!明天我就能抓住巫朗,我们还可以请最好的郎中,你一定会没事的!”
她两人姐妹情深,这番话脱口而出,情动非常,听得中年男子掩面拭泪,妇人也倚在床边低声啜泣!
“姐姐!”床上的女子挤出一丝微笑,轻声道,“巫咸之药天下闻名,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巫朗也是第二境,哪能说抓就抓!乘着他们还没找来,劳烦姐姐带着我父亲和母亲快些离开吧!”
“妹妹,一定可以的,我这就去准备准备,定要将巫朗那狗贼手到擒来!”女子忽略了床上这位的请求,轻声说着,便起身下楼,前去准备一二。
“巫咸之药的确名闻天下,只是未必就没有他法解救。”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道身影紧随而至,他白衣飘然,玉面如画,正是一路追踪而至的玄明。
“是你!”劲装女子一声厉喝,冲上前来将屋内三人护住,
“姑娘莫要紧张!”玄明连忙举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温和笑道,“我说过了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哼!一面之词!”劲装女子冷声道,
“姐姐!”屠幽若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位公子应该并无恶意!他要是和巫朗那些人是一伙的,就不会一人前来了!”
“屠姑娘说的是!”玄明应和道,
“那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人!”劲装女子依旧冷面寒声,“屠!姑!娘!在外面偷听有些时候了吧!说,你想干什么!”女子说着高举双掌,真气涌动,手间有微微电光闪烁。
“姑娘莫急动手!”玄明连忙出声,“我乃是新任的南安监察御史!”
玄明话音未落,劲装女子带有电光的掌风已经扑面而至,“监察御史!还说不是一伙的!”女子掌力颇深,又有丝丝雷电光华,双掌高举,仿佛天神降世,这一掌颇为迅捷,转眼便到玄明面门,劲风扑面,如同刀割一般,那雷电跳跃闪动,散发出丝丝毁灭一切的味道。
“!”玄明低喝一声,也不见动作,便有无数树木枝丫从地板壁柱上涌出来,纵横交叠,将女子的攻势封住。
“有点见识!”女子毅然不退,加大掌力,只见雷光生发,跳跃出半尺长得电弧来,轰!掌力与树木交接,登时轰然炸开,木屑迸飞,女子掌力被这一阻,已然削弱许多,玄明这才聚气掌中,青蒙蒙的烟气包裹,和女子对攻一掌!
“生雷变化!”这一掌对上,玄明本拟打消她全部攻势,未曾料想她掌力之中暗藏一股力道,于掌势尽处再爆发出来,霎时间雷光大作,将玄明包裹,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雷光肆掠,这一股生雷之力,被玄明吃了个结实。
雷光消散,露出一个焦黑的人影,冒着丝丝黑烟,劲装女子微微带笑,不屑道,“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人物!看来鹰门无人,这种货色也能监察一郡?!”
突然,一支青藤悄然从地板涌出,猛然将女子缠绕,女子悚然一惊,全身电光大作,将青藤炸裂,然而这青藤仿佛无穷无尽,不断用地板涌出,不一会儿,便将女子包裹成一个木人!木人绿意盎然,枝叶片片,内里却不断有轰击之声传出。
此时黑烟散尽,露出方才焦黑的身形,竟然也是一个木人,焦黑的木屑纷纷而落,露出内里的青灰嫩绿来,内里青藤树木缓缓游动,收于无形,才现出玄明的身影。
他两人兔起鹘落只在片刻之间,这屋内三人只目瞪口呆,此时见玄明现出身形,才回过神来,屠幽若面带焦急,忙道,“公子请手下留情,姐姐性格耿直,冲撞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话音未落,包裹劲装女子的青藤猛然间轰鸣大作,隐隐可见内里雷光闪耀,眼看着就要爆裂开来。玄明上前一步,朗声道,“这位姑娘,这爆裂之力这几位可未必承受的住!”
听得玄明话语,那青藤之中雷光渐隐,只传来女子恨恨的声音,“卑鄙!”
玄明一摆手道,“在下的确没有恶意,既然姑娘不听言语,只有出此下策了!”说着,不再理会她,上得屋来,对男子拱手行礼道,“在下玄明,领南安监察御史,见过屠郡守!屠姑娘所中之毒,就在下所知,至少有三种方法可治!”
屠忠林面色憔悴,听得玄明方才言语,血丝密布的双眼陡然绽放出神光,那妇人也迸发出许多生气,齐声道,“公子此话当真?!”
“其一,武入道境,以锋锐绝杀之意破灭其毒;其二,以道宗圣丹脱胎换骨,排除其毒;其三,万花医仙医术称神,治好幽若小姐应不在话下!”玄明迈步而入,一一道来。
“全是废话!”劲装女子冷声道,“武入道境,道意化灵,已是江湖顶峰,能有几人?道门圣丹,历经甲子,随意一颗都能挑起江湖风雨,已经百年难见,又去哪里寻得?万花医仙远在中州,幽若妹妹毒入五脏,哪里撑得到万里之外?”
屠忠林夫妇听得劲装女子言语,脸上的光芒又点点散去,留下更深的落寞和绝望!
“姑娘所言不错!”玄明的话语更加加深了二人的绝望,“不过,以在下看来,这三法未必无望?!”
“真的吗?”屠夫人猛然出声,微微颤动,一双眼睛死死得盯着玄明。
“屠大人,可否让在下先为幽若姑娘把脉!”玄明躬身行礼,轻声道。
屠忠林连忙摆手道,“落难之人岂可称尊,玄大人请!”
玄明一谢,进得屋来,在床边坐定,为屠幽若把脉诊治。
玄明一边把脉,一边向屠忠林问道,“在下受令前往南安监察,在寿春受印之时,发现侍御史府竟被古神教把持,兰台一脉向来在鹰门受诏,事有蹊跷,探查之下,巧遇这位姑娘大闹侍御史府,左右无端,故而一路跟随,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没想到竟能遇到屠郡守,想必郡守大人定能为在下解惑!”
说着,玄明施法解开劲装女子的束缚,苦笑道,“这便是在下来历缘由,信与不信,就看姑娘自己了!”
“哼!”女子依旧一脸冷色,不过却束手而立,站在一旁,“古神教在荆南根基深厚,把持区区侍御史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玄明摇头道,“韩飞虎宗师之尊,鹰门监察天下,就算古神教势镇荆南,轻易也不敢捋鹰门虎须!”他眉头微蹙,略有思索,“而且韩飞虎尚在,我不相信他敢背叛龙庭,也不相信铁血十三鹰会背叛鹰门!”
“哼!这谁能肯定!”女子冷哼道。
“韩飞虎的确不会背叛,”屠忠林缓缓说道,“他也不需要背叛,因为这一切的意思都来自龙庭!”屠忠林血丝密布的双眼望向北方,罕见地流露出迷茫,轻轻呢喃,“这一切,都来自那个漩涡的最中心!我们只是不小心被其牵扯罢了!”
“这!”玄明略有迟疑,试探道,“此事鹰门向来置身身外,韩飞虎何至于让古神教把持州府?”
“这也是屠某想不通的地方!”屠忠林长叹一声道,“或许韩大人自有苦衷,他能让孙姑娘从府上离开,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哼!就算韩飞虎出手!也未必能留下我!”女子颇为不服,插口道。
“那是!清微派雷法采天地至阳之气,取五气之精,御五雷之将,勘合雷霆,威力沛然,自然不惧于他!”玄明微笑道,“在下玄明,师承青华道宗玉真真人,还未请教姑娘!”
“哼!口是心非!虚伪!”劲装女子抱臂而立,冷然道,“清微派孙黎仙!”
“原来是黎羽仙子,失敬失敬!”玄明微笑道,心中却凛然一动。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孙黎仙,人称黎羽仙子,清微派通妙真人门下,百杰榜二十三位,修习清微派《神烈飞捷五雷法》,炁如渊海第二境,一身雷法出神入化,尤擅,性烈如火,嫉恶如仇。
“我夜探侍御史府,发现有折子奏说屠郡守勾结绿林,意图谋反,想必另有内情?”玄明思索片刻,问道。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屠伯伯爱民如子,政绩卓然,疏通兰江,整修官道,肃清吏治,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巫朗那厮胡编乱造,罗织罪名,真真可恨!”屠忠林还未答话,孙黎仙却抢先说道。
“哎!纵然姑娘句句属实,然而空口无凭,还是难以为屠大人洗脱罪名,荆州局势已成,要想脱罪,需得上达天听,还要搜集巫朗等人的罪证!”玄明思索道,
“屠某不求脱罪,只求小女平安!”屠忠林叹道。
“哼!神庭昏乱,清者自清,何必强辩,咱们手刃巫朗这狗贼,浪迹江湖,逍遥自在,何必受这些气!”孙黎仙忿忿道。
玄明默然,收回手沉吟片刻,看向屠忠林,缓缓道,“幽若姑娘毒入五脏,危在旦夕,在下可以用乙木精气护其心脉,应该还能支撑半月,半月之后,若无解救,怕是登时便要毙命。”
“半月!够了!”孙黎仙惊道,“乘坐龙艟前往中州,再租几匹龙驹,不出十天便能到万花谷!”
“的确如此!”玄明点点头,“只是万花谷医仙可不是那么好见的!”
“那你不用管了!”孙黎仙挥手道,“明天再试一次,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万花谷!”
屠忠林夫妇听他二人交谈,又升起希望,虽然困难重重,仍旧振奋非常。激动处,两人彭地一声跪在地上,向两人俯首称谢!
“屠大人!”“屠伯伯!”两人都是一惊,赶忙将二人搀扶起来!
“两位不要激动,山长路远,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这样吧。今夜,我和黎羽仙子再探侍御史府,你们带着幽若姑娘去城外农庄等候,如果没有寻到解药,咱们立即前往中州万花谷!如何?”
“全听玄大人安排!”屠忠林忙道,孙黎仙也微微点头。
“那好,我先为幽若姑娘护住心脉,麻烦二位出去等候片刻。”玄明道。
屠忠林夫妇满眼疼爱怜惜,缓缓走出房门,玄明看向孙黎仙,她白皙的下巴微微扬起,冷声道,“我又不打扰你,我要看着你,万一你有什么轻薄之举呢!”
“好吧,随你!”玄明摇摇头,抬手将屠幽若从床上扶起半坐,深吸一口气,凝神聚力,一双星目神光汇聚,显出无比的专注,他猛然动作,并指如剑,一股雾蒙蒙的青气凭空而起,缠绕指尖,他双手连点,从风池一路往下,连续触动数个大穴,迷蒙的青气从他指尖射出,在屠幽若周身游走环绕,将如玉的肌肤渲染出一片青色,青气越聚越浓,渐渐地将屠幽若笼罩。如若一只只细长的小虫,在她全身爬动,在筋骨血肉之间穿行,如此过了半晌,浓郁的青气已经将屠幽若遮掩,只隐隐约约能看见她塌陷的面目渐渐回复,两缕青气在她鼻翼之间流动,玄明脚踏罡步,双手结印,飘浮的青气猛然间结成无数的符号,一下子收进屠幽若身体里去。
玄明长吁一口气,抹下并不存在的汗,直起身来道,“幸不辱命!”
“乙木咒炼到这种境界,怕是不在章景和之下,居然不在百杰榜!”孙黎仙侧着头看他,低声道,“青华道宗游离海外,倒是藏得深!”
床榻上,屠幽若半青半红的狰狞鬼脸被青气包裹在缓缓消散,此时已恢复常色,只见他柳眉杏眼,肌肤白皙,柔弱中见英朗,文秀中见豪情。她面上微微还有惨白之色,强撑着坐起,对玄明行了一礼,嘴角带笑,轻声道,“多谢玄明大哥出手相救,幽若感激不尽!”
玄明摆摆手,平静道,“幽若姑娘言重了,我只是压制你身上的剧毒,半月之后,如无解救,那时毒气爆发,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没有玄明大哥,哪来的半月!幽若铭感五内,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屠幽若轻声说道,神情黯然。
“幽若姑娘不必如此,都是江湖儿女,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玄明道,“幽若姑娘若有有心,不妨此事始末细细与我说明!”
“嗨!幽若身子虚弱,哪有精力与你分说!出去出去!”孙黎仙嚷着将他赶出去,这才回转身来,对床上的屠幽若带着埋怨道,“你莫要对他那样,鹰门的恩情可不好报答,再说了,他求古神教动向,咱们求解药,各取所需罢了!”
“黎仙姐姐,人家好心救我,我怎能不知好歹!”屠幽若叹息道,
“嗨,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救你未必就是好意呢!”孙黎仙冷峻的面上带着一丝叹息,“算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就去万花谷!”
孙黎仙掩上房门下楼,玄明正与屠忠林夫妇对坐厅中,正在交谈,见得孙黎仙下来,屠夫人告罪一声,上楼陪护屠幽若。
“这么说来,古神教几乎完全控制荆州了!”玄明眉头蹙拢,声音低沉。
“没错!”屠忠林喟然长叹,“朝中势力早已两分,只是碍于鹰门和神威镇压,才隐而不发,中州岿然不动,祸端自然从各州而起,荆州自古乃要冲之地,古神教威压荆南,从此处开始到也不足为奇了!”
“我不管他二人如何争斗,只是竟敢违背祖训,牵扯兰台,古神教,当真胆大包天!”玄明星目微眯,隐隐带着怒气,冷然道。
“此事老夫也有不解,鹰门监察天下,不是寻常门派可比,如此得罪鹰门,殊为不智啊!”屠忠林摇头叹息道,
“哼!想那么多干什么!”孙黎仙走下楼梯,接过话头,“既然敢伸手,将这爪子剁下来便是!”
“黎羽仙子言之有理!”玄明起身行礼,冷声道,“就该先剁下一只爪子再说!”两人对视一眼,突然间有了些许默契。“我已和屠大人商议过了,咱们今夜出发,屠大人一家且往城外七里庄躲避,咱们再探侍御史府,不管事成与否,你们明早都乘龙艟离开荆州!”
“哦?你呢??”孙黎仙略有诧异,
“在下职责在身,自然要赶往南安上任,劳烦黎羽仙子挂心!”玄明微笑道,
“哼!谁挂心你!不要拖我后腿就行!”孙黎仙轻哼一声,转身出了中厅,自去厢房歇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