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开始对这个地方有点好奇——这间房,是女子的房,妆台抽屉里东西不多,但也件件精细,不染纤尘。若说女子闺房只是这大宅的其中一个房间而已,前些日子住的那小楼,房间虽然逼仄些,家具还没这里的全,可是依稀也见箱笼里有锦被宛然,细细想来,却该是女子一人居所。怎么这些地方好像都没了人许久,都腾了成了凌厉的临时落脚之处?“凌公子”,他年轻时,该不会是个风流少年吧?
他原是对凌厉心怀尊敬,所以从没试去读他面相,此刻好奇心一起,却只觉后悔,暗想下次见到他,要仔仔细细看看他命里犯过多少桃花。但却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关心这些终究也是无稽,反而心情又跌下去。这日以来,无论心里泛起什么想法,三个转念之内必会联系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命断之上,然后将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搅得一塌糊涂,他也委实要忍不了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了。这一下心里又是一堵,他狠狠将抽屉一推,转身便出了门。
运河上果然很忙,装着诸种货物的大船小船都准备着在码头上下,沿河又都是洗衣妇、洗菜妇、汲水妇……君黎一路向北走了数远,人才少些。他也不管不顾,一个猛子便扎到水里。
秋日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但凌厉说过,要练便要沉到水底去。君黎于是便拼命地往下划。哪怕只当做清醒头脑、平复情绪也好吧。
浸在水里还真的有效。便只呆了一会儿,君黎就觉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只能如此——若不心境澄明,脑中清明,说不定就不小心淹死了。
但沉得久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在水里救过自己一命的草环。如今刺刺编的草环还戴在自己腕上。几天了,那青色已露出枯色,料想再过些日子恐怕手上也便戴不住。毕竟只是草,终究要死去的。
他想着,只觉憋闷,就浮上去,呼吸了几口,再沉下来。
不知不觉在临安城逗留一月有余,凌厉只在起初四五天时来了一次,却只是再与他练了练对袭与闪避。君黎虽然还是明显的下风,但心里有数了许多,凌厉也颇是赞许他的进境。但剑法——却好像仍没到该学的时候。
他于是每日就只能继续苦苦练习。偶尔不得已,还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算个命维持生计,于是还是会听到些本来不想去打听的消息。
就比如,夏庄主。
“听说,夏庄主已经回到庄里了。”这是旁边字画摊头的老板说的。君黎也是才刚知道夏家庄离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很近,而且临安城似乎没人不知道夏家庄主夏铮,和夏家大少爷夏琝的。也都知道大半个月前夏铮忽然被皇帝召去,放出要杀头的消息。
“但现在似乎搞清楚那时候是个误会。”字画老板道。“你说说,这皇帝的喜怒真是一日三转,也不知听了谁的煽动,一生气便要将人拉去砍头,派来的人还将庄子里闹得大乱,害得我们几个附近的,一连几天都不敢上街做生意。到后来真要砍头了,我便去看,却说那时弄错了,所以要砍那个进谗言的倒霉鬼。然后隔两天夏庄主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排人,推了一整车的金银财物,说是皇上给压惊——这真是……该说是好命还是什么的。”
他说着,便又仔细打量了下君黎,道:“你算命准么?倒看看我有没有这样好命发财?”
君黎淡淡笑了道:“便这样发财机会,放你面前你也不会要的。担惊受怕,不小心还掉脑袋,哪是寻常人过的日子。”
“你倒看得透。”书画老板笑着,便轻拍了拍藏在案下的一个盒子,道,“喏,我跟你说,我这有幅画,是我兄弟前两天受夏家大少爷之托画的,听说他许诺若能让他满意,便要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算算,看看这银子我能不能拿到?”
“画的什么这么值钱?”君黎好奇笑道。“让我瞧瞧画,我便知你能不能拿到。”
“那可不行。”这老板笑笑摇摇手,忽然似乎看见远处什么人,忙一招呼君黎道,“快看快看,刚说着,那不便是夏公子了!”
君黎顺着他目光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家玉器店正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身材修长,面色白净,长相斯文,器宇不凡。又兼穿着精细,身携宝剑,腰悬玉佩,背着双手,俨然世家子弟,身后还跟两个随从,一个小心捧了个盒儿,想是刚在店里买了什么好东西。
夏家大少爷,该就是那天逃到青龙谷求救的夏琝了。君黎心道。他好像也已看不出有伤,满面春风的,想来的确是没事了。
夏琝随即果然折来了这书画摊头,犹疑地看了看,似乎因为没见熟人,不甚肯定。那老板已经迎上去道:“夏公子好,是来取画的吧?”
夏琝方欣然道:“对对对,那幅画好了吧?”
“好了好了。”那老板连忙便从下面将那锦盒取出。夏琝便道,“打开我瞧瞧。”
书画老板连忙便将盒盖打开,小心取了那画卷,交夏琝拿了一边,两个慢慢打开。君黎侧头瞧着,只见先出来的是一幅透着些飘扬之意的裙摆,想见这画上的应是个女子,不由向那夏琝看了一眼。再卷上去,现出女子一只静垂身侧的右手,然后渐渐是婀娜腰肢,素衣乌发,看来是个少女。并不重的墨色就绘得鲜活,这画师技艺确称得上精湛,而这少女虽没见脸,也已让人觉出是个丽人。再上去些是左肘衣袖,想来她当时正屈了手臂,以手掩口。还未见手,已见那皓腕便从宽口的袖间裸露出一小截。君黎看到这里心忽然一跳——她腕上竟有个镯子——但这又哪里又算什么镯子,分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草环。
说是若隐若现,只是这画师想显示那衣袖似垂非垂之感,其实在草环上用了极少量的青色,它反成了这画中唯一鲜明有色之物,以至草茎草叶都有种纤毫毕露的真实感。这画中的女子竟然也戴了这样一只草环?君黎下意识以手摸腕。自己腕上那个草环,已经枯了,只是他始终也没舍得脱下扔掉。但便在此刻,画卷已经全开,他看到那画中人的全貌,心中禁不住狠狠一颤。
那张透满灵气的脸,那双便如有生的眼睛,那没一丝虚假的专注表情,不是刺刺又是谁!
“好啊,好啊,画得真像!”夏琝已经赞道。真是神笔,才见一眼,就能画得这般!他说着,便令身后一人见了赏。那老板千恩万谢,便将画又卷起给他装好。夏琝似很郑重,将那锦盒拿了转给身后伙计,回身间才见边上道士正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君黎不想多事,转开了目光去。
却不防夏琝忽然好像又见了什么,走近一把将他身后木剑掣出,竖起看那剑穗,道,“喂,道士,你这个哪里来的?”
君黎心里也便生出不悦来,但细想这剑穗正是他们夏家之物,他有此反应也不算奇怪,也只道,“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夏琝似乎不满他不似他人恭敬,便道,“谁送的?”
“若记得不错,应该是令尊大人吧。”君黎也不满他傲慢,原不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了。
“我爹?哈,怎么可能。”夏琝道。“我爹最烦你们这些道士和尚,你扯谎给谁听?”
他说着,竟一把将那剑穗扯下,道,“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偷来,我今日没空教训你,便算你运气,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地方出现,否则——”
君黎已经一怒站起。“还给我!”
“这是我们夏家之物,你待如何?”
他说着,那身后两名随从已经虎视眈眈。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理’字怎么写么?”君黎仍然争道。
便此一争,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想看看有谁敢在夏家庄地头上对夏大少爷不敬。夏琝见人多,更是面带挑衅之色。君黎见那剑穗鲜红地就荡在他手里,心头一气,伸手便去夺,周围人都噫了一声,就连夏琝都没料到真有人敢来跟自己动手。
还是字画老板先大声喊苦,便去抱拦君黎,暗道:“不就是个剑穗,你跟夏公子争什么!”
谁料君黎脚下轻轻滑动,轻易就避开他这拦腰一抱,一转到了夏琝身侧,右手一抬,已抓住那剑穗。夏琝未料这道士身手竟快,不及拔剑,忙用另一只手去捏他腕,谁料君黎也抬另一只手,去捏夏琝手腕,一样是想逼他撒手。
这一下胜负还未见分晓,倒是君黎袖子垂下,腕上那只枯镯露了出来。夏琝微微一呆,手腕已被君黎拿住。两个随从忙忙自左右袭去君黎腰上,要逼他撤手,君黎抬足踢开一个,身体急向旁一扭一移避开另一个,却还是牢牢抓着夏琝,在他手腕上都捏出道青白色来。便此时只听人群中一个人轻哼道:“出息了么,在此打架。”
这语声熟稔,君黎一怔。人群里走出来的竟是那日在白霜坟前见过的青龙左先锋单疾泉,那一句“出息了么”,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夏琝。
但他一时也冷静了些,还是先收了手。夏琝忙忙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还不是因为这道士他竟有这个——”
“那个是他的。”单疾泉已经打断他。“还他。”
夏琝似乎很听单疾泉的,虽不情愿,也只能恨恨将那剑穗向君黎一摔,随即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认得他?他怎会有这个?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向君黎看了一眼。“没关系。他跟谁家都没关系。”
君黎只听这后一句,就知单疾泉一定已听说自己那日离开顾家之事,心里一酸,想这单先锋一定也认为我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果然单疾泉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再跟他说话,只将夏琝肩一搭,道:“我们走。”
两人便渐行渐远。夏琝早不将君黎放在心上,依稀听他道:“单前辈,我瞧刺刺这几天都不开心,特特给她买了件礼物,你看看她可会喜欢?”
便见他自随从手上盒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来。单疾泉回应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说:“你自去问她便好,你们年轻人之事,问我作甚?”
夏琝便欢喜地将那镯子收了,后面又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君黎呆站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拾剑穗,只见一端已被扯破了,无法再系在木剑上。他叹息着拿在手心,腕上忽然一痒,本来就枯黄的草环在方才的争执中已断,竟掉落下来。他也想拾起来,但那草叶整个都脆了,几乎一下就碎成了末末,捡都无法捡起。
他只觉心里又像有什么碎了一般,徒然将一堆粉末聚在一起。那书画老板不知他在干什么,一时也不敢与他说话,隔一会儿方道:“算你走运了,真与他打起来,你可别想好过。不过啊,我还是劝你,这几天别在这露面了。”
君黎才转头谢过他好意之劝,又道:“老板,我想问问——他方才那幅画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过吗?”
“我没见着,该是来过,那日在摊上是我兄弟。”那老板道。“听说那姑娘是与夏公子一起来,原本夏公子有心给她画像,但姑娘好像兴趣不大,在这摊上也就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夏公子坚持,还是要我朋友凭着印象再画了。”
她竟也来临安了。君黎低头想着。也许是来找她爹的。
“依我看,那姑娘该是夏公子的心上人。”老板仍接着道。“你瞧瞧,就这一幅画,他就舍得那么多银子!只消别得罪夏公子啊,我看发财还是有望。”
君黎却只嗯了一声。他还在想那只草环——那只刺刺腕上的,青青的草环。是啊,那幅画里,都是寻常墨色,就连她的唇色也只点了浅灰,为什么偏要将这草环的颜色细染出来,让他发现?若能见到那画师,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它勾勒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只一眼,他整颗心都忽然乱了。
这是种无法解释的心乱。那种隐隐约约地、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感觉,竟然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里拂扫,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
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回家。那坐立不安却并不因时间而退,反更萦绕不去,让他难以招架。他只好奔出家门,飞跑到河边,喘了口气,跳进水里,一直沉下去。
只有这满是秋凉的水能让他冷静。
只有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