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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虚虚实实难为意,真真假假不堪情

作者:陈影仔 字数:4420 更新:2023-02-14 07:35:51

此时日薄西山,红霞漫天,我遂决议要翌日出发。

原本宴会已接近尾声,大家经此事一闹,残存的兴致便惨淡了。本来依照惯例,大家伙是醉过去,横倒竖歪相与枕藉,直至东方大白的。此时俱觉出兴致索然的尴尬来,好没意思。

我原是强撑着场面,原该借机告乏的,又不好叫给这场庆功宴一个戛然而止的扫兴收场,撑到现在很是不易,心里暗数着第三只溜走的猴子,起身道:“天色已晚,我且安歇去了,诸位随意。希化,咱们明日卯时三刻启程。”

我别了拜辞的猴子们,匆匆回到小茅庐,一把扯下绣幔,又不能让希化瞧见了多心,遂携至山腰石台,使悟空给的从真武帝君处藏的死火将其燃了。

传说中死火藏于冰谷,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真武帝君不好惹,喏,悟空的胆子真是够大。他先前给我这死火之时,我还当他打着转移赃物的主意,未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话说回来,若真武帝君晓得我用他的独家死火仅是为了将一条来历不明的绣幔“毁尸灭迹”,怕是再不许我自北天门出入了。

嘿,管他呢!反正我常从南天门出入,与天王们算熟人,还曾向增长天王讨教过几招剑术呢!与陵光、孟章、监兵三位上神的关系,嗯哼,也算融洽。大不了不走北门了。

我对着山风思考了一阵,眼见着红霞渐渐淡去,天光黯然,也不愿回去,就势在原地坐下,也不计较干净不干净的问题了。

没有传奇话本陪伴着,身在何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或许办完那档子烦心事,我该回九重天一趟,把那纹理细密的拣上几套带来。悟空打着“鉴赏”的幌子借去了好些,南溟战火激烈,可别损坏了,好多皆是孤本呢!

再说,我可不信他读了许多道学家口中的“宣淫纵欲,流毒无穷”之书,竟不能动一点凡心。都说“盖描摹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干矛也”,倘若悟空竟心如明镜,唉,未免太过无趣。

我这厢胡思乱想,骤然闻得身后有轻微的窸窣之声,便道:“希化,你也来这作甚么?总不会是要同我商议明日之事罢!”

身后果然传来的是延致的声音。

“明日,什么事?”

我讶然回首,见他微微笑着,像天上的月色那样轻淡。

“仙子还未说,明日什么事?”

他在我身旁约五尺处坐下,托腮望着月亮出神。

我道:“你既未离开,便早知晓,又何必问我。”

延致轻轻“嗯”了一声,道:“也是。”目光仍是凝瞩月亮。

我还记着他说“今夜花好月圆,姑娘若有闲情逸致,我当踏月相访,共赏婵娟。”,一双眸子如碧海青天;记着他苦笑着纵身扑入寒池,鬓发尽湿地问我“姑娘可原宥小可”。

无论是游刃有余,还是痴气纵横,皆比不上现下安静的模样。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仙子可知,我为何这般喜欢月亮?”

延致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想了一阵,道:“因为它很漂亮。”

延致复望月道:“以前有时候,我总是躺在蔷薇篱前数花朵,慢慢地、细细地。我舍不得多数,留着慢慢地数。后来蔷薇被烧毁,我又总是一个人,我没有什么,只有月亮。”

我道:“那道蔷薇花墙一定很美。”

延致脸上泛起苦涩的笑意,道:“是很美。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芳。”

我道:“月华流照,空里流霜。月亮也很美。”

延致道:“大圣从前总是在这里看晚霞,后来便来的少了,只有我在这里看月亮。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就像仙子发间的白砗磲簪子,任庭前花开花落,天外云卷云舒,它也始终是不变的。”

我心中一动,万千念头闪过,继而道:“你不是走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延致道:“未及贵惩,怎敢擅离?”

我只能问道:“你打算如何?”

延致道:“仙子明日要去长安,我自然是先去那里候着,省得仙子扑了个空。”

我听了一时无言,愣了半晌,指着月亮道:“你瞧那里面有什么?”

延致道:“我听说有桂树,有吴刚,还有嫦娥。仙子自九重天来,想必知晓传说是真是假,那也不必告诉我。”

我问:“这又是为何?”

延致道:“传说是传说,现实是现实。我把传说当作现实,却不愿它被证实。”

我沉默了一小会儿,问道:“你为什么想成为凡人呢?生老病死,六道轮回,有什么好的?”

延致望着月亮不说话,忽然道:“山下陈家庄的小翠喜欢隔壁的放牛郎。”

我奇道:“这跟方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延致道:“那我想做一个凡人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哑口无言,只好看着天边暗黑的夜与海水。停了一会儿,起身作辞,见他爱睬不睬的形容,便自个儿沿着小道回茅庐,一夜枕上清霜,仿佛听见隔着小径传过来的风吟,琵琶语如怨如慕,欲说还休。

次日早起,一份文件置于案头,我拣起一瞧,入目“花果山革旧新规草案”九个大字,端正楷体,显然是希化的手笔。略略翻了,洋洋洒洒行书有数千字,如何施法是人类接受;供奉多少;平日里猴人怎么相处,如此云云十几条,定是他同几位元帅连夜鼓捣出来的。

作别群猴时,马元帅显然精神不足,却仍是豪气干云地道:“仙子此去莫要客气,廷章顽劣,就欠砸上一槌才能老实。”

我竟听懂了这句俗话,难以想象他昨日还说“毕竟是自家人,拿他回来好好劝化便是了”,原来今日才是真面目罢!

希化萎靡不振,见他说的粗俗,懒懒道:“诸位元帅,待我回来,咱们再将那份草案细化了。”

两个人便腾云向长安而去,希化道:“仙子可瞧了那份草案?昨夜赶得急,正文便用了行书,仙子莫怪。”

我与“规矩”二字毫无缘法,无论如何是记不住的。司法天神每每谈起法律,头头是道,听的我一愣一愣。熏陶日久,只侥幸懂了些大道理。便道:“我且问你,如何劝服花果山所有猴子皆遵守此条约?花果山的羽、毛虫、甲虫、鳞虫、蠃都须遵从么?如若有外族不从,又当如何?花果山的辖界又是在哪里?”

希化愣住了,此后一路上便低头沉思,二人安安静静地到了长安城。

久别的长安城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还是那般繁华的模样。泾河白浪滔滔,不舍昼夜。

我问希化道:“咱们来找廷章,是怎个找法?”

希化晃晃脑袋回过神来,道:“仙子且跟着我走。廷章现今还未真正得道成人,我这法术便有效。”他喃喃念了一咕噜咒语,花里胡哨地做了几串手势,溯泾河上游而去。

我跟在后头,一会儿按下云头,在巷里穿来穿去,入眼尽是红墙绿瓦,区别仅在于有的是“桃李罗堂前”,有的是“榆柳荫后檐”。

我此时方知自个儿的方向感有多差,初时还分得清东西南北,走不到一刻,已然不晓得身处何地。过了一会儿希化忽地纵身一跃,便消失在一堵高墙之后。我慌忙跃过,到墙里继续跟着走过回廊,穿过游廊,不防希化一停,当即晕头晕脑险些撞了上去,慌忙退了两步。

希化朝窗子一努嘴,我探头瞧了过去,银红的茜纱窗朦朦胧胧,瞧不清里面是什么人。旁边挂着个精致的鸟笼,画眉鸟歪着脑袋瞅我。

我知道延致此刻必定在里边,正要去叩门,窗子霍地推开,声响全无。我吃了一惊,下意识闪开,又险些撞到希化,这次是他反应迅速挪开了。

窗口敏敏惊喜地瞅着我道:“好嫂子,你怎么来了?”又见延致,讶然点头。

室内“哗啦”一声,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敏敏回头去看,我瞅见在里头不紧不慢地沏茶的延致,一时不能接受现实。

希化在后头阴阳怪气地道:“这便是那位小姐?把我们晾在外头,似乎不是待客之道。”

延致在里头淡淡地道:“远来是客,请进。”

我和希化找门进去,一个讪讪地、一个愤懑的。

这里是书房的光景。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慢慢的书。墙上四处又悬着画,满屋的神佛鬼怪,有点吴道当风的意思。

地上干干净净,想是被收拾过了。

希化向敏敏拱手作礼,道:“敢问小姐尊姓,在下也好称呼。”

敏敏回礼,延致却抢着道:“她姓李。”

希化道:“敢问李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延致道:“何必避开?便在此处说个清楚。”

希化开门见山,道:“敢问李小姐,可知这位公子——我不晓得他现下姓什么,已与他人有百年之约。”

延致道:“我早同她讲过了,你又多费唇舌。”

希化道:“李小姐姿仪端庄,自然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怎会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莫非是受了这人的蛊惑。”

延致道:“凭你怎么说,我是决计不娶娇鸾的。”

《左氏春秋》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希化开始有十分气势,见到敏敏后登时矮了半截,昧心把前些日子还见过的九重天小公主与面前这位李小姐一模一样的事实当作巧合,一连质问,皆被延致挡了回去,气势已然消失殆尽了。

敏敏只抿唇微笑,也不戳穿他,搀我走出去。

希化处境堪忧,还是离敏敏远些才自在。我又极想追问敏敏此事,遂不假思索地出了门,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会在胡闹罢!”

敏敏道:“我是特地到吴先生家学画的,延致是我师兄。”

两人绕着游廊漫步,我终于勉强消化事实,忧心忡忡地问:“你打算怎么告诉天君?”

相对于这个问题,花果山的阻力根本不能称其为阻力。天君若是知晓自家宝贝女儿不用父君操心,自个儿给自个儿找了个玉树临风的如意驸马,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啊!

敏敏道:“我有四个哥哥,迟早他们会闯下大祸,到那时我再告诉父君。”

我目瞪口呆。

敏敏嫣然一笑,拉着我扯东扯西,讲些在长安遇到的趣事。说到师父吴先生,敏敏好笑道:“有一次长安画家联谊,要师父的画镇场。师父说,没有!后来由我等几个师兄妹再三动员,他才从画案的隙缝里取出一卷。外面裹着好几层报纸,写着四个大字:‘此是废纸。’打开一看,都是惊人的杰作。他的画案是请名匠做的,有秘密的‘消息’,原来是藏画用的。”

我也觉着有趣,道:“这位大师当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头。”

敏敏微笑一阵,突然道:“嫂子,我哄你顽呢!延致师兄是想悔婚,拿我做幌子。他知道我不是凡人,正好来对付花果山那边。”

敏敏以前从未以”嫂“称呼我,今日竟称了两遭儿,实是令人惊奇。然而这称呼的惊奇,远抵不上我在这里见到她的惊奇,更抵不上她说这番话的惊奇。

我正色道:”敏敏,你说这话,倒不如说你已然同延致行过天地之礼更使我信服。”

敏敏亦正色道:“我同延致师兄清清白白。”

我默然良久,道:“你不是我认识的敏敏。”

敏敏道:“嫂子,你同我三哥哥两相偕好,便以为这天底下尽是你情我愿的如意之事么?”

天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在我认识的神仙之中,多数是“求不得”的,被“情”字折磨,心不由己。然而我从未想到,有一朝这个噩运会降到敏敏身上,实是难以置信。

敏敏生来就是该受尽宠爱与殊荣的,怎会为了这样一点子小事自降身份。

我还待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敏敏拉着道:“好嫂子,我难得放纵一回。今后再不这样了。”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强求不来,强躲不去。我此时无计可施,也唯有任其自然,却是极其无奈地任其自然了。

注:1死火出自鲁迅先生的散文。

2《琵琶语》是林海所作,缠绵悱恻,如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介于时空关系,本文只是暗指延致所奏的是《琵琶语》

3马元帅那句话典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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