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里,颤抖着将壁上挂了数万年的画化为齑粉,忽然觉着,自己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我长到一百岁时,便被亲生父君弃于荒野,他说我生性凶残,修不得正道,终为恶类。只能将我性命交付上苍。
我那时不懂他的意思,只凭着饕餮的兽性求生,吞噬生灵,助长修为。最初之时饥不择食,饿到昏头了,便是遇到蠃鳞也能生吞活剥。
野兽,本来便是吃生肉的么!
我记得有一遭,在无尽的旷野里找了三天三夜,也未找到一点活物。
旷野已然被我吃空了。
至最后,我瘫在草地上,暖暖的阳光照着,身下是温柔的草地。
我甚至在想,就这么待下去,永永远远地睡着了也挺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甚么没有死。也许是上苍觉着留我一条性命来平衡繁衍乱滥的生物罢!
后来我到了魔界。
彼时天地混乱,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神佛鬼魔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
所幸,我本该是生长于魔界的,那里的煞气吻合我的兽性。
我不断地吞噬,不断地强大起来。直至四海渐渐平宁,也忘记那是几百万年前的事了。
我听说饕餮一族世代住在安茹山上,我去了,亦或是我回去了,我便住在后山。以四方石壁为院,以狭深幽堵为墙。
我仍是靠着先前的法子修炼,单不过胃口挑了一点,非美好的活物不能入口。
我与几代饕餮皆互不相犯,穆迪小子算盘打得恁好,用尽了各种计策要逼我离开。
我不在乎。
水焰跟我是老相识了,我垂涎已久。
他活得时候比我还长,洞悉天下事端,却难得有一颗纯净的心。
在现一辈的神仙中,我有点喜欢乐游。
我自诩衣冠禽兽,人面兽心。乐游美则美矣,心狠意冷,天性凉薄,与我很是相投。
我见她下手不留后路,仇家无数,便传了她一招幻阴指力,其阴寒劲力可直透入心肺。她虽只能用上一次,亦可保命了。
然而,我却在柴桑山遇见了成玉。
我从未见过那样动人的笑容,明媚处如夏花绚烂,芙蓉向脸;温柔处则是一朵水莲花不胜清凉的娇羞;寂寞处却如杨柳稀疏的倩影画在荷叶上。轻而易举地摄去我的心魂。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过如此了。
我故意将她画得平凡些,那样的她浅浅笑着,依然有着颠倒众生的魅力。
我瞧着她的画像,不敢去见她。
我摆脱不了自个儿的心魔了。
老邻居观世音驻颜有方,瞧上去也的的确确是不可方物。可是我知道,她跟我,是同样的人。
只有那样的笑容,才美丽而纯净。
有时候去九重天逛逛寻找猎物,听到揭谛跟天君回禀,四海八荒,惟有她一个闯去两界山去探望那只无法无天的猴头。
我怦然心动,那只野猴子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
我忍不住,我偷偷地去瞧她。在柴桑山看到她不问世事,潜心修炼。
我想,这便如此了。
我向来不喜“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之类唧唧歪歪的格调,只推崇纳兰那句平淡臻深情的“若容相逢饮牛津,相对忘贫”。
纵是她从不知晓我的存在,我一个人这样瞧着她,瞧上个千秋万载,那也是甘之如饴。
然而,她离开了。
我仍是偷偷地跟着,在多少次宴会上与之相逢,南海,北海,只盼得注意一星半点。
我打探她的过去,知晓了连宋的存在。有点瞧不起他的不务正业,却忍不住嫉妒。
为什么他的父君待他那般好,而我的父君却亲手将我抛弃。
后来,我终是按捺不住,率先引起她的兴致。我见到她好奇的模样,心里蠢蠢欲动。
对待美好的事物,我向来是吞噬了才甘心。
我去找乐游,她是我这盘棋里的重要一步。
那日早晨,是我偷袭了正在打坐修行的连宋。
我未料到自己这么些年不动手,功力竟然如此不济,险些落荒而逃。自然,我不敢承认的是彼之实力的确超乎我的想象。
我跟连宋说:“我与成玉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心里还装着我,只是还放不下你。不然,为何她从不让你知道我的存在。”
我同他在九重天兜了好大的圈子,失血过多,伤势急剧恶化。
成玉的确善良,可是她越美好,越衬得我的心丑陋不堪。
我错料了一点,我未想到连宋的轻身功夫如此厉害,可惜的是,他的气定神闲只会衬得我狼狈不堪。
本来离间计与苦肉计相配效果才更好么!
计划那般顺利,顺其自然地演下去。
我偷偷将寒气传到她的经脉之中,掐好时间,正让她眼睁睁看着我将连宋骗走。
看到她狼狈不堪地跌在乐游面前,我莫名其妙地瞧乐游不顺眼:往日里孤高冷清的神态,我觉着她做作;往日里端庄优雅的举止,我觉着她笨手笨脚;她终于出手的那一刻,我觉着她脸色狰狞蛇蝎心肠。
如果我再不吞噬,到八月十五中秋日,便要魂飞魄散。
可是我管不住自个儿的心。
我忘记了自己尚在重伤之中,我心心念念里只有那个记忆里莞尔浅笑的女子。
那时我发了疯般地要乐游同归于尽,宛若许许多多年前迫于饥饿的死亡威胁与比我强上十倍百倍的猛兽拼命。
乐游分了心,代价是我受了她一记空手道。
冰凉的湖水没过口鼻,恍若许许多多年前,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
那时,我终于明白,我想要的不是吞噬毁灭,而是爱情守护。
我监视着乐游,也偷偷关注着成玉。
天君与她不和,我心里暗暗地高兴,一心设计着要演一出英雄救美。
我常常幻想自己是个救美人于水火之中的英雄,等那一刻已然等了许久,每每想到便激动不已。
我偷了观世音那尾金鱼,禁了它的法形,把它同洗砚池中金鱼偷梁换柱。
我跟乐游说,你不是想要驻颜吗?观世音决计不会告诉你的,只是她那尾金鱼却知道方法。
乐游与我,两个茕茕孑立的人不再愿形影相吊,各取所需罢了。
当天君暴怒,大喝一声“拉下去”,躲在梁上的我终于等到此刻,只待跳下去拉着她的手,当着万天帝王与漫天仙卿的面对她说:“跟我走。”
可是那一声“谁敢”打断了我计划的一切,我眼睁睁看着连宋如尊贵的神衹降临,一把拗断守门天将的银枪,大踏步向成玉走去,衣袖翻飞,风尘仆仆。
他发丝凌乱,神色憔悴,眸下青黑。
可是我看到成玉的眸子倒映出连宋的身形,她的眼里心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人。
我很快便没命了,我还不想死。
我决定对水焰下手。
注定,她是我躲不过的劫难。
那个曾经莞尔浅笑的女子撑起一道仙障,拦在我面前,悲伤而坚定。
我知道她的修为,至纯至厚,用来防御,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我连自个儿活了多久都不知道,我不想死,我发了疯,我化回原形,用了最笨的方法,只机械般要撞裂仙障。
即使椋茗也赶来支援,我还是在疯魔中清晰地觉察到,她快支撑不住了。
我嘲笑椋茗自不量力,可是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也是盼着能有那样的朋友。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哪怕是一份虚无缥缈的承诺,亦是救命的稻草。只要,汝毋弃余。
我的头部早已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我看着她嘴角的血丝,她依然是那么美,美得令我心碎。
我张着血盆大口,勾爪尖利,巨牙凿密。
问她,你为何这般护着旁人?你若死了,连宋怎么办?
她轻轻浅浅地笑,如深谷幽兰悠悠的香气。
“水焰于我有再造之恩。欠连宋的还不清了,不能再负旁人。”
我不知水焰听了这话是悲是喜,可是我心底,却一直想要她这么待我。
给予一丝温暖,便好。
我本可以跟她做好朋友,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好朋友。哪怕她更在乎连宋,在乎臭猴子,在乎水焰,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
霎时间,我心如死灰,全身骨骼“铮铮”作响,功力慢慢散去,复化作那个虚弱单薄的少年。
心死了,要修为何用。
蒙眬之中,心头涌上的,竟是安茹后山四壁萧然的山洞。
我想要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
现在我躺在她怀里,贪婪地看着她,能看一眼是一眼。
我知道,这是我永永远远看她的最后一眼了。
自此以后,再没有木离,那个羸弱苍白的少年,那只凶狠残忍的饕餮。
我也再没有机会跟她解释初相见时未解的回答了。
美人是她,画师是我。
我们两个在后山,代替了那幅画,永永远远的。
没有谁知道我这洞府是一个阵法,只要我出了事故,这阵法便会启动,将洞中人永远困在死境内。
我原是怕自个儿某日不小心遭天谴曝尸荒野、任人□□,索性以洞府作坟墓。
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也好。
同她死在一块儿,慰藉我平生夙愿。
水焰或许知道,可他被困在柴桑山,再也出不去。
那也是他的坟墓。
水焰知晓未来,却只能循规蹈矩依着事情本来的轨迹,惟有悲伤、无奈、脆弱,那种面对命运滚滚车轮驶过,却有心无力的脆弱。
冥冥之中,心思百转千回,我想的尽是若能有成玉伴我而死,那是何等的幸福。
可我终究是将她推出了阵外,凝结了全身的残存的仙力。无非是加速灯干油枯罢了。
她重伤之余,毫无反手之力。
而我凝望着她翩然的身影,唯一想到的便是,我不能倒下,她现在还不安全,我还不能死。
终于,我看不到她了,我重重摔在岩石上,想要挣扎着爬出去。我想再见她一面,再见一面……
石阵轰然启动,远山上冰雪般无休无止的寒冷,冬夜里流星孤独划过深渊的黑暗,我再也,再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