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至“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自“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到“多情自古伤离别;
自“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到“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在文人的诗句里,伤心失落的占了大半壁江山;在感伤诗里,离别之意独领风骚;而在离别诗里,又数奉朝廷之命迁徙最为常见,至边塞,至西川,至海角,总归不是什么好地方。
故而“迁客骚人”一词竟是十分的天造地设。文人向来是最喜多事的,而“安土重迁”的传统又常常使得他们得以借妙词佳句抒心中块垒。
我不算是个好伤春悲秋的酸书生,故而初闻连宋南征之事时固然学了些小儿女的涕泪沾襟之态,也不过是一时间戚戚然罢了。
细细想来,南溟虽苦,战事虽恶,然天君总不会真把他的宝贝儿子送到穷凶极恶之地。
古人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便是暂时别离,那也浪漫得紧了。
故而我一旦想通其中关窍,加上连宋胡天漫地与我闲聊,反而不觉有甚么值得伤心的,只是心底总不大畅意罢了。
听连宋说,敏敏自幼被管束得极严。
自五百岁上,文曲星君便受命教其读书写字,诗词文赋。待一千岁时,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文曲星君得意得很,逢人便称赞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倒惹得天君动怒,说自己要的不是个女先生,而是兰心蕙质的大家闺秀。
于是命嫦娥仙子授其音律歌舞。嫦娥仙子因说到历代花神的清阙令冠绝天下,美妙绝伦,可惜终无缘亲眼见上一见。敏敏少年心性,缠着朱槿要跳给她看,英招苦口婆心地跟着劝说,后来也不知朱槿应未应允。
敏敏长到三千岁时,天君又巴巴请了太上老君为其说法,以培养其大观思维,陶冶其哲学情操。讲了不过五百余年,老君便辩不过伶牙俐齿玲珑心思的敏敏,自己请辞依旧炼丹去了。
某日偶然在九重天游荡,敏敏竟被某只毛脸雷公的猴子讥嘲:“你这哪里称得上是‘腾云’,止不过‘爬云’耳!”原来天君只顾着把女儿养得精神富裕,总想着以公主之尊无人敢欺,故而敏敏才高八斗,也不过纸上功夫。
自此,敏敏修炼之事便提上议程。
然而习武这等事,若是仙术兵器,九重天有的是仙籍宝典。然说上近身腾挪等防身擒拿并腾云驾雾的轻身功夫,修仙之人倒难得有个共识,便是下九门比不上上九门。天君翻遍了四海八荒的户口资料,最后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地发觉自己那游手好闲的三儿子连宋于此道颇精。
敏敏与连宋感情好,正源于此。
及至后来敏敏跟着金华光佛去西牛贺州,西天里人才济济,整日里来往的皆是乾达婆、跋提比丘等,佛法固是学了不少,先前那些才艺倒更巩固了。
说来说去,对于唯一一个女儿的教育,天君即使忙手忙脚,也颇算成功了。至于敏敏偶尔的骄矜,那也只当是天之骄女的风范,权算缺憾之美了。
可惜的是,在天君的眼里,琴棋书画为阳春白雪,而骨牌骰子却是下里巴人市侩俗物乃至猛兽洪水,自己独生宝贝女儿、高贵的九重天小公主是万万不能与这些俗物沾上边的。
那年,当少不更事的敏敏问自家爹爹“麻将”是什么东西、为何大哥大嫂四哥四嫂每日里凑在一起玩得不亦乐乎,一向对闺女疼爱有加的天君眯了眯眼,一脸慈爱地告诉女儿:“麻将是一种吸食神仙精力的妖怪。”之后唤来两对“为老不尊”“教坏小孩”的夫妇狠狠训了一顿,更是下旨禁赌,连提都不能提。
所谓人言可畏,悠悠众口最多不过飞短流长。日子长了,敏敏自然从暗里知道父君口中的“妖怪”实则是一种新奇的玩物,只恨没有哪个神仙愿意顶风作案。
金华光佛虽是名义上将敏敏化入了空门,却也不折不扣地遵循着带敏敏回西天之前天君私下里跟他唠的嗑。
正如那些年于人迹罕至处欣赏庚黄神品的顽童一般,敏敏对麻将也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求而不得,相思成瘾。
追究起来,敏敏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贵女竟对麻将这样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市井玩物魂牵梦萦,倒又是天君的失策了。
连宋与我转回赌博亭时,那四人已然散了场,正相互结算得失。
敏敏果然是比不上那三位活成精的老奸巨猾,输得愁眉苦脸。
穆迪上神道:“今儿个虽是赢了小公主的,那也算不了什么。小公主生辰降至,我们三个少不了要各自送一份大礼给你。”
复摇头叹道:“可惜我那茝茜阁建不成,不然赠与小公主,那可是别出心裁。”
敏敏问道:“什么茝茜阁?”
穆迪上神道:“那是我新得的一张园林设计图,正合后山那块风水。可惜我后山有位邻居正住在那设计的要紧所在,他不愿挪窝,我也无可奈何。”
敏敏笑道:“上神这么大本事,要块地方还不容易。整座山莫不是上神家的么?”
穆迪上神道:“公主此言差矣。昔年诸神流散,各栖仙山修炼,如何便能竖旗为妖占山为王了呢?那位邻居在安茹山住的日子怕是比我还长,哪里能使他搬走呢!”
敏敏还要说些什么,连宋道:“上神说的极是。我辈自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才是神仙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