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章

那日悟空跑后，我与连宋堪堪走到山头，向下一望，因隔得远便不见一人，只见凹晶馆处明晃晃水亮亮几片水泽，翠竹争篙翠，花分一脉香，倒是另有一番韵味。

我因道：“倒是人少了才觉满心欢喜，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近玩者也。”

连宋笑道：“你先前不是说大家在一处热闹热闹，好凑个趣么？”

我道：“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却偏偏不能挤在一处赏风景，平白污了清雅。”又看着凹晶馆道：“好个山美水美的所在，难为穆迪上神建的出来。”

“不过是藉了地利，承蒙元君谬赞。”从那边岩石绕过来两人，正是穆迪上神与旃檀佛祖。

双方见过了礼，穆迪上神便道：“千幸请到旃檀佛祖前来讲经，普度众生。我因为几段经义不明，便私请了佛祖解惑，不曾想见到二位。”

旃檀佛祖微笑道：“上神说哪里话，不过是一同研习罢了。”目光却转向我，道：“贫僧见元君颇有慧根，欲请教元君高见。”

我有些傻眼，只能谦虚一通，说自己愚顽歪解，只会些精致的淘气，万万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说得很是诚恳，无奈旃檀佛祖竟是执意如此，我前后谦让几次，都被他一句话挡了回去，实在是理屈词穷。着实佩服旃檀佛祖口才了得，妙语连珠，只得抹了虚汗，道：“既是如此，佛祖请讲，成玉听着便。纵有浅见，望佛祖与上神见谅。

旃檀佛祖于是道：“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日风动，一僧日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对穆迪上神道：“上神，请再述方才不解之处。”

穆迪上神便道：“弟子以为六祖此言有待斟酌。常说心生法生,心灭法灭。难道自己心里以为不是，便真的不是了？难道世间万物会因一人心思而转变？”

旃檀佛祖摇头叹道：“你非我门中人，自然不懂其旨意。”向我：“成玉，你且解解。”

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赶鸭子上架，道：“所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此之心非法心，乃是指无始无明，即幻象。如见之仇人，则嗔念生；以慈悲心化之，则两相和好，仇敌自去。”穆迪上神急忙道：“如此说来，四大皆空，一切是空，还要参禅打坐，缁衣守戒作甚么？”

他果然是诚心捣乱的，我道：“阿弥陀佛苦行，于菩提树下悟道；达摩初祖面壁九年，方得大彻大悟。“悟”字何等难及？五祖宏仁欲求法嗣，令徒弟诸生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充火头僧，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本来无一物，乃是心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是空，却非没有，正是既有且无。所谓参禅打坐、缁衣守戒乃是手段，正是第一偈。所谓修行，苦衣食而明经义，内心保持空灵洁净,总一天会“心地发明,照天照地”。修行之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狡而不通者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惟有大彻大悟者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心生万物，万物归心。故而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如此而已。”

穆迪上神道：“你们佛门中人自有一番言语体系。依我看呐，人生虽长，不如及时享乐。”

旃檀佛祖道：“阿弥陀佛。大彻大悟乃是人生极乐，上神此言谬矣。”

目光转向我，柔和端详，道：“阿弥陀佛。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艰难苦恨聚无多，一寸相思一寸伤。终生只恨聚无多，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心神一凛，呆呆想道：戏本里有“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词句里常说“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似那般伤逝伤离之句便更是数不胜数。可见世事无常，大厦终颓，聚了终散。便是神仙逍遥自在，也活在冥冥之中的条条框框里。再美再好的事物，终不过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想到此处不禁心灰意冷，只觉万事万物不过如过眼云烟，惟有旃檀佛祖白袍独立，圣洁如新。蓦地里想起连宋来。先前我在柴桑山修行五万三千年都不能对他忘情，难道便是终没缘分么？难道其中坎坷曲折，终是都逃不过的劫难么？不不不，即使相思成灰，那也甘之如饴。

一抬头望见连宋关切的神色，手上传来他的温度，一时间柔情万种。先前种种颓唐之念登时烟消云散，只愿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亦相亲。

心中想得明白，对旃檀佛祖道：“佛祖所言人生极乐，却并非世人眼中极乐；佛祖所言三千烦恼，却是世人生之所以为生。有过痛苦，方知快乐；有过执着，不致离散；有过牵挂，便不轻意言弃。”

旃檀佛祖合掌为十，道：“痴儿，痴儿。本有慧心，却耽于声色货利。”

我道：“本是世俗之人，原该归于世俗。”

九重天。

敏敏望见亭中诸人，对我道：“我师父常说，他最敬佩的便是那位旃檀佛祖。我在西天里有幸瞻仰过这位佛祖的圣光，想不到今朝竟会在这里相遇。”

一厢说着，一厢要抬步移去。

我心怀鬼胎，总不愿见他，拦住敏敏道：“指不定旃檀佛祖在做什么要紧事，咱们还是别去打扰的好。”

敏敏沉吟道：“那也是。咱们偷偷去瞧，不去惊扰他们心神也便是了。”

于是两人便蹑手蹑脚潜往亭子，亭中诸人屏息不语，情势越发诡异起来。

我心中暗暗地想，这几人莫非着魔了不成？

忽听得“噋噋噋”一阵轻响，停了几弹指，听到是旃檀佛祖清清楚楚地说：

“八万！”

敏敏看着我，我心下犹疑，却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