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茫茫间尽往偏僻处去，约莫过了盏茶时光，我便因心如刀绞支持不住从云头滚落下去，摔在一处小山坳里。所幸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倘是坑坑洼洼的裸岩面，我便不得不去整容了。

心口处痛意尖锐，偏偏合着心跳一下一下，实是难忍。其痛意之后，更有阴寒缓缓渗透。

不知乐游练的是何等功夫，虽未伤及皮肉，其劲力却深深透了进去。想起她散花白绫索的诡谲莫测、催拉枯朽，不由得侥幸双方皆不明敌情，自己身法又还算可以。倘使当时便给击了一索，只怕我早没命去挨她方才那一击。

察看四周形势，只见此处四处皆有高岩森立，却是个迷你的盆地。调了息养将两个时辰，痛楚由尖锐化作迟钝，仍是随着心跳而钝痛。阴寒之气亦大减，却在心脏积之不散，只觉着心里冷飕飕、凉哇哇，不甚难受，却也不好过。

难受归难受，我抱膝坐地，怔怔想着该去何处。连宋是向西北去了，悟空跑得快，他该是会追上椋缪一行人。他若知椋缪一行人并未见我追过去，又寻我不到，定会明白是木离在骗他。悟空聪明得紧，声东击西，他甩开追兵后，定是要回家把猴子猴狲们安顿好。椋缪他们追不上悟空，定会向东南去花果山捉拿悟空的猴子猴孙们为挟。

盘算来盘算去，却不能知连宋是否在我方才疗伤的两个时辰里返去珍味宫寻我。正踌躇间，忽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漂亮姐姐”。我抚了抚颤抖的小心肝，看着悟空从峭立的岩石翻腾下来，蓦地生出一种自己很老的感觉。

悟空跳到我面前问长问短，依稀是当年那个毛毛躁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猴子。

待他稍稍消停，两个人并着坐在草地上，我重重咳了一声，正色道：“悟空，你怎地回来了？”

悟空挠了挠脑门，道：“我把结魂灯扔到南海后，偷偷躲起来等着瞧热闹。却见到九重天那位三殿下向那个娘里娘气的帝君打听你的下落，问他可曾见你追过去。我才知原来当时你也在珍味宫，悄悄看完了热闹，回山安顿了孩儿们，便过来找你……”

我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微笑道：“你把结魂灯扔进了南海，他们岂非气得吹胡子瞪眼？便是下海去寻，也找不到吧！”

悟空贼兮兮笑道：“那个木匣子落水就成了一根猴毛，任他们把南海搅得天翻地覆，也是找不出结魂灯的。”

我道：“你把结魂灯偷偷塞给旃檀佛祖，这偷梁换柱之计可真是妙得很呐！待旃檀佛祖用毕，你再还给他们，好不好？”

悟空慢慢地捋这地上草叶，不经心道：“还给他们。”

我瞅出他有些不愿意，岔开话题道：“你偷听他们说话，还听到了什么？”

悟空道：“他们在水里找不着，那两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便商量着去花果山‘守株待兔’。哼，说是守株待兔，老孙看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个娘里娘气的摆架子不跟他们一起丢人，自个儿先走啦；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向东南去抄老孙的老巢，我自然是赶在他们前面去把猴子猢狲们藏起来。唉，真刀真枪打起来，老孙自然打不过以二对一。也就用速度显摆显摆，碾压他们了。”

我不禁生出一般同病相怜的心肠，叹道：“打不过人家，跑得快也好。我也打不过乐游，以后见了她还得绕道走。”

悟空奇道：“莫非是南沼仙鹤族的乐游神女？”

我点点头。

悟空似是心有余悸，道：“那女人狠辣强劲，诡变飘忽。碰上她，可算是倒了大霉。”眉间溢满憎恶之色。

我幽幽地道：”我想她必也是清贵无双，品位高雅，否则三殿下怎么会拿她当红颜知己？”

悟空眉毛一拧，破口大骂道：“老孙看那个带角的蚯蚓、有鳞的泥鳅也不是什么好人！姐姐，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我被他末了一声“姐姐”叫得头皮发麻，忙道：“你别骂他。还有，叫我名字便好，名字便好。”

悟空从鼻孔里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偷偷摸了摸心口，问道：“悟空，为何你不愿成佛？”

悟空低头无意识地拨弄着草茎，发了一阵呆，道：“我跟我师父吵架了。”

嗯，吵架了。吵架了？

我惊愕地瞪着他，怎么看，旃檀佛祖也不像是会吵架的人呐！方才在珍味宫是我眼瞎了么？

悟空道：“不是那个师父，是那个师父。”

我瞅着悟空一脸阴沉的苦恼像，默默地闭上了嘴。

过了不知多时，悟空打断正一本正经地思考人生的我的冥想，道：“姐姐，你这么些年过得如何？都还好吧！”

我与悟空多年未见，本来甚是想念，岂料便在方才短短的时间内换了三个话题，不免有些小小的尴尬之情。这第四个话题却更难接下去，便如我若问悟空他过去经历了什么，也是一言难尽。

接连叹了三口气，我才将将酝酿了一句对答适度的话。长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过的好不好没什么。心之所安，四海为家。”

悟空反问道：“倘若心安定不下呢？又倘若心安之处并无立锥之地呢？”

倘若心安定不下，便等到它安定为止；倘若心安之处并无立锥之地，那便等到有空隙为止。

这曾是我的信条，可是……

倘若你不知道心安之处是否有你的位置；或者，很小很小，小到你站不稳。你会不会，就那么傻傻地倔强地，一如既往地默默地等下去？

万物万象，止有一“等”字，最易使人充满希望；最是让人绝望。

我从来不是个惹祸的性子，也不是个好收拾烂摊子的人。我并不唯恐天下不乱，却也不希望本乱的天下忽然安宁起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我却从不敢问，在他的心里我还占多少位置。

悟空轻声道：“若是不好，我为你出气。”

我想说，我哪里过得不好了。岂料喉咙哽住，出口不成句，只能断断续续道：“我，很——好。”

悟空颇为嫌弃地丢给我一块手绢。

我默默地接过抹了抹脸，却越抹泪越多，所性一把丢开，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来。

悟空把身子一歪，道：“肩膀借给你啦。”小声叨叨了一句：“莫名其妙。”

我听得清楚，满腹伤怀，边哭便道：“你——你自然说我——我莫名其妙。我也觉着，觉着自己——莫名其妙。你不懂……连我自个儿都不懂——”

我这厢哭的稀里哗啦，猛地感觉身后某人狠狠把我搂在怀里，清清楚楚地闻到那人熟悉的淡淡的磨山小梅清香。

而此时此刻，悟空的外袍已给我的眼泪浸透，我不敢想象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随手抓块布料擦脸，耳中听到连宋咬牙切齿道：“成玉，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