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他抬手似要捋捋胡须，摸了个空，不自然地躲开我的目光，道：“我不过把胡子剃了，有什么不对么？”

我愣愣地瞧了他雪白的眉毛良久，勉强接受这个事实，讷讷道：“剃了也好，显年轻。”

两人一时无话，我灰溜溜地回到小屋子里，只剩下他站在那边，望着苍穹中一轮圆月似是在思考人生。

碧玉柔和的光芒将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清清楚楚地映在我面前。我随手拾起一块莲花镇纸来，恍恍惚惚地想着，老头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过了这么些年，不断有人造访，不断有人离去，便如我当年，也只不过是这些小玩意证明我来过。

次日，我顶着两个极大极黑的眼圈费力地梳发时，小小的门外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只有用右手中指的第二个关节，才能敲出这样优雅动听的声音来。

三生老头一直是个很讲究的人，我叹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般正经呢？

梳子撂在妆台上，我瞅了那扇门好半天，悠悠道：“进来吧。”

一个年纪很轻，模样又很好看，姿态又很优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我说：“你这么早来，有何贵干？”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道：“我来看看你怎么样？”

我一时怔住，心底摸摸默默思索了良久，他便逆光站在门口良久。

我执起梳子，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顺利随手束了长发，道：“我无事。”起身笑道：“老头，你怎么只站着，莫非也无事可做？”

年轻的“老头”苦笑一下，道：“我有名字。“

昔日母神补天之后，以泥造人，每造一人，取一粒沙作计，终而成一硕石，初立于西天灵河畔，后立于鬼门关忘川河畔。天下始定，六界安宁，父神羽化之际，令此石禁于七重天。

此石学名唤作水焰，号为三生。

我改口道：“水焰老头。”

他果然又苦笑了。

我亦苦笑，现下这般情形，我又能如何。

这个清早奠定了此后五万年三千年间我与三生老头的相处方式。他把胡须蓄起来，形容确然符合三生老人这个名头至少我看着他，叫声“老头”能叫得心安理得。

我想不到自己竟会在这么一座山上老老实实过了五万三千年，除了早些时候托来求助的椋茗瞧一瞧小猴子，便再也不过问外界之事了。椋茗倒是时而忧愁，时而欢喜，尤其是近些日子椋缪劫满重登仙位，我看椋茗那一个心是忐忑得很，三天两头跑来向三生老头请教这缘分一事，便如当年我参加一千年一度的神仙常识会考之前，总要纠缠三生老头问能不能过。

椋茗倒是不大理我，每每见到我总是如恐避之不及。我自然不会主动贴上去，五万年来勤于修炼。凡人都道神仙皆是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殊不知寿与天齐，自古以来好像还没哪个神仙做到。遗憾的是虽勤奋有加，中途挨了两次六六三十六道天雷，至今却未升什么阶品，问三生老头时，却只能得到他一个神秘的微笑。

我一度很是沮丧，每次历劫后都半死不活的，居然什么收获都没有，老天爷对我真真是忒不公平了。好在虽是阶品未升，我倒是发现挨了天劫后再到山下去捡玉，飞蛇们纷纷退避，这也算是好处一桩。

访客再一次来时，我正与三生老头下棋，美其名曰修身养性。三生老头倒是没动静，皱眉苦苦思索如何破我那一子，我听得有人唤我名字，指尖一颤，一颗黑子险些坠落。抬首看时，只见朱槿竟缓缓对我绽开笑容。

我眼眶一热，强自镇定道：“那件事完了？如何结的？”他五万年来与我音讯相隔，是怕事情败漏连累于我，如今总算寻来此地，想必是公元帝君那宝贝哥哥已经被救醒了。只是公元帝君足足等了五万年三千年，他老人家似不是这般好儿性之人。

朱槿似是有几分犹豫，却仍是开口道：“你知道，我初去九重天，地府的花之死灵已所剩无几。”我忍不住握紧了手中棋子，那时候连宋那份心，不知有几分是属于成玉的？

“公元帝君倾尽蓬莱半岛之奇花异草，方才保住乾坤果灵气不竭。”

我勉强笑道：“是么？那天君竟是要谢他这个恩人。”

公元帝君算是公开与九重天为伙，若他反窃了乾坤果，神仙们又多了一件大大的茶余闲话。

“那时乾坤果尚灵力不足以作药引，直至三百年前，鲛人一族奉上鲛族至宝乞降。”

“传说中的蛟皇之泪？”我问道，心中惊疑不定。

朱槿缓缓颔首，道：“举世皆知那至宝早就下落不明，未想到是鲛人故意放出的风声。三百年前，蛟族长老不堪供奉，举族叛乱。九重天太子夜华平叛时身受重伤，危在旦夕，鲛族却奉上蛟皇之泪，声称为太子治伤以赔罪，生人肉，死白骨，鲛珠之力，何至于此。然为时已晚，全族覆灭。”

我冷哼一声，道：“上位者……，天君怎么处理？”

朱槿面色平静，道：“帝君向天君要了那颗珠子。”

“天君倒是肯？”

“帝君告诉天君说，我本是他派来盗乾坤果救故人的，只是蛟皇之泪既现，他便退而求其次。”“帝君说夜华那伤死不了。他给天君两个选择，要么把鲛珠给帝君，要么帝君去抢乾坤果。”

我笑了笑，又道：“这便是上位者。”

朱槿望了一眼三生老头，道：“灵海帝君的药引子是乾坤果，要鲛珠有何用？天君防我多年，帝君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已。”

我深吸一口气，生怕公元帝君忽然出现将我灭口。他向天君坦言有窃乾坤果之心，不过是为了能借到鲛珠。他借鲛珠，却又是为盗乾坤果作掩护。

无论怎么看，乾坤果一旦失窃，公元帝君必定嫌疑最大。

只是这最有嫌疑之人，往往不会被疑心。公元帝君搞这一出，无非是将事态复杂化。

朱槿微笑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天君暂时是不会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