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 心无尘埃

却说悟空找到了唐僧，取笑道：“师父呢莫要怕他，只要你心坚如磐石，怎么怕他美色。”唐僧上下看了看悟空道：“这么说，你若是当年心坚，还能当上玉皇大帝呢，最后怎么还是被如来压在山下去了。”悟空辩解道：“这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我怎么能够打不过如来，就是心坚又有何用？”唐僧骂道：“这不是废话，我若是能够抵挡那妖怪的魅惑之术，还要你做什么，快些把我救了，要不然看我怎么治你。”悟空脸连忙答应。

唐僧道：“进来的路儿，我通忘了，你快领我出去。”悟空道：“莫说你忘了。他这洞，不比走进来走出去的，是打上头往下钻。如今救了你，要打底下往上钻。若是造化高，钻着洞口儿，就出去了；若是造化低，钻不着，还有个闷杀的日子了。”唐僧道：“似此艰难，怎生是好？”悟空道：“没事，没事！那妖精整治酒与你吃，没奈何，也吃他一钟；只要斟得急些儿，斟起一个喜花儿来，等我变作个虫儿，飞在酒泡之下，他把我一口吞下肚去，我就捻破他的心肝，扯断他的肺腑，弄死那妖精，你才得脱身出去。”唐僧道：“这是最好。”悟空道：“师父等会千万莫要有什么善心，她若是看出假来，你命休矣。妖精乃害人之物，你惜他怎的！”唐僧道：“也罢，也罢！你只是要跟着我。”正是那孙大圣护定唐僧，在这里等着妖怪。

他师徒两个，商量未定，早是那妖精安排停当，走近东廊外，开了门锁，叫声：“长老。”唐僧不敢答应。又叫一声，又不敢答应。你道他不敢答应者何意，原来唐僧知道妖怪的神通厉害，想着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怕一开口就着了妖怪的法术，可是若死不开口，又怕他心狠，顷刻间就害了自己性命。正是那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正自狐疑，那怪又叫一声“长老。”唐僧没奈何，应他一声道：“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妖怪神通的厉害，那唐僧应出这一句言来，仿佛真是肉落千斤，说不出的感觉。哪怕唐僧心中有个防备，可是如今被妖精抓了，万分出于无奈，只能是外有所答，其实内无所欲。妖精见长老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把唐僧搀起来，和他携手挨背，交头接耳，你看他做出那千般娇态，万种风情，岂知唐僧一腔子烦恼！悟空暗中笑道：“我师父被他这般哄诱，只怕一时动心。”

妖精挽着唐僧，行近草亭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唐僧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唐僧跟他进去观看，果然见那盈门下，绣缠彩结；满庭中，香喷金猊。摆列着黑油垒钿桌，朱漆篾丝盘。垒钿桌上，有异样珍羞；篾丝盘中，盛稀奇素物。林檎、橄榄、莲肉、葡萄、榧、柰、榛、松、荔枝、龙眼、山栗、风菱、枣儿、柿子、胡桃、银杏、金桔、香橙，果子随山有。蔬菜更时新：豆腐、面筋、木耳、鲜笋、蘑菇、香蕈、山药、黄精。石花菜、黄花菜，青油煎炒；扁豆角、豇豆角，熟酱调成。王瓜、瓠子，白果、蔓菁。镟皮茄子鹌鹑做，剔种冬瓜方旦名。烂煨头糖拌着，白煮萝卜醋浇烹。椒姜辛辣般般美，咸淡调和色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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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满斟美酒，递与唐僧，口里叫道：“长老哥哥妙人，请一杯交欢酒儿。”唐僧在这妖怪身边时间长了，被她魅惑之功影响，不由得心神荡漾，不由自主的接了酒，而后反应过来，望空浇奠，心中暗祝道：“护法诸天、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弟子陈玄奘，自离东土，蒙观世音菩萨差遣列位众神暗中保护，拜雷音见佛求经，今在途中，被妖精拿住，强逼成亲，将这一杯酒递与我吃。此酒果是素酒，弟子勉强吃了，还得见佛成功；若是荤酒，破了弟子之戒，永堕轮回之苦！”

那妖精却是耳尖，听到唐僧嘟囔，笑道：“哥哥，我看你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得道高僧。”唐僧吃了一惊，问道：“我怎么不是得道高僧。”妖精道：“你看你，面红耳赤，两眼不敢看我，怎么是一个高僧模样。”唐僧道：“不是这个道理，我是男儿，你是女子，你又如此美貌，要与我相配，更用魅惑之术，我怎么敢看你？”妖精笑道：“我听闻那得道高僧，身心空明，心无尘埃，你若是如此，视我如平常，视我如骷髅，又怎么能看见我的美貌，又怎么能动心。”妖精之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僧顿时间如醍醐灌顶，心中明澈，妖精虽然说的乃是佛门话语，可是佛道相通，一样的道理，唐僧心中怎么能不明白，再看唐僧，屏气凝神，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清澈无比，再无半丝波澜。叫那妖精看了，也不由得暗暗惊奇。

再说孙大圣，他却变得轻巧，在耳根后，若象一个耳报，但他说话，惟唐僧听见，别人不闻。他却没有听懂妖精之前言语，只知唐僧平日好吃葡萄做的素酒，教吃他一钟，那唐僧也不推辞，就吃了，又急将酒满斟一钟，回与妖怪，果然斟起有一个喜花儿。悟空变作个焦栝虫儿，轻轻的飞入喜花之下。那妖精接在手，且不吃，把杯儿放住，与唐僧拜了两拜，口里娇娇怯怯，叙了几句情话。却才举杯，那花儿已散，就露出虫来。妖精也认不得是悟空变的，只以为虫儿，用小指挑起，往下一弹。行者见事不谐，料难入他腹，即变做个饿老鹰，飞起来，轮开玉爪，响一声掀翻桌席，把些素果素菜、盘碟家火，尽皆碎，撇却唐僧，飞将出去。

那妖精被悟空唬了一下，战战兢兢，搂住唐僧道：“长老哥哥，此物是那里来的？”唐僧道：“贫僧不知。”妖精道：“我费了许多心，安排这个素宴与你耍耍，却不知这个扁毛畜生，从那里飞来，把我的家火打碎！”众小妖道：“夫人，打碎家火犹可，将些素品都泼散在地，秽了怎用？”唐僧分明晓得是行者弄法，他那里敢说。那妖精道：“小的们，我知道了，想必是我把唐僧困住，天地不容，故降此物。你们将碎家火拾出去，另安排些酒肴，不拘荤素，我指天为媒，指地作订，然后再与唐僧成亲。”然后依然把唐僧送在东廊里坐下不题。

却说悟空飞出去，现了本相，到于洞口，叫声：“开门。”八戒笑道：“沙僧，哥哥来了。”他二人撒开兵器。悟空跳出，八戒上前扯住道：“可有妖精？可有师父？”悟空道：“有，有，有！”八戒道：“师父在里边受罪哩？绑着是捆着？要蒸是要煮？”悟空道：“这个事倒没有，只是安排素宴，要与他干那个事哩。”八戒道：“你造化，你造化！你吃了陪亲酒来了！”悟空道：“呆子啊！师父的性命也难保，吃什么陪亲酒！”八戒道：“你怎的就来了？”悟空把见唐僧施变化的上项事说了一遍，道：“兄弟们，再休胡思乱想。师父已在此间，老孙这一去，一定救他出来。”

悟空说完，复翻身入里面，还变做个苍蝇儿，丁在门楼上听之，只闻得这妖怪气呼呼的，在亭子上吩咐：“小的们，不论荤素，拿来烧纸。借烦天地为媒订，务要与他成亲。”悟空听见暗笑道：“这妖精全没一些儿廉耻！青天白日的，把个和尚关在家里摆布。且不要忙，等老孙再进去看看。”嘤的一声，飞在东廊之下，见那唐僧还坐在里边，悟空钻将进去，丁在他头上，又叫声：“师父。”唐僧认得声音，咂嘴道：“猢狲啊！别人胆大，还是身包胆；你的胆大，就是胆包身！你弄变化神通，打破家火，倒也罢了，你打散了那一席素斋，现在妖怪又置办荤的去了，我刚能够无视妖怪美貌，平常心看她，她若是叫我吃荤，你叫我如何！”悟空急忙陪不是道：“师父莫怪，有救你处。”唐僧道：“那里救得我？”

悟空道：“我才一翅飞起去时，见他后边有个花园。你哄他往园里去耍子，我救了你罢。”唐僧道：“园里怎么样救？”悟空道：“你与他到园里，走到桃树边，就莫走了。等我飞上桃枝，变作个红桃子。你要吃果子，先拣红的儿摘下来。红的是我，他必然也要摘一个，你把红的定要让他。他若一口吃了，我却在他肚里，等我捣破他的皮袋，扯断他的肝肠，弄死他，你就脱身了。”唐僧道：“你若有手段，就与他赌斗便了，只要钻在他肚里怎么？”悟空道：“师父，你不知趣。他这个洞，若好出入，便可与他赌斗；只为出入不便，曲道难行，若就动手，他这一窝子，老老小小，连我都扯住，我怎么打的过他。”唐僧点头叫：“既然如此，你跟定我。”悟空道：“晓得，晓得！我在你头上。”

师徒们商量定了，唐僧欠起身来，双手扶着那格子叫道：“娘子，娘子。”那妖精听见，笑唏唏的跑近跟前道：“妙人哥哥，有甚话说？”唐僧如今心中平静，不动声色道：“娘子，我出了长安，一路西来，无日不山，无日不水。昨在镇海寺投宿，偶得伤风重疾，今日出了汗，略才好些；又蒙娘子盛情，携入仙府，只得坐了这一日，又觉心神不爽。你带我往那里略散散心，耍耍儿去么？”那妖精十分欢喜道：“妙人哥哥倒有些兴趣，我和你去花园里耍耍。”又叫：“小的们，拿钥匙来开了园门，打扫路径。”众妖都跑去开门收拾。这妖精开了格子，搀出唐僧。你看那许多小妖，都是油头粉面，娜娉婷，簇簇拥拥，与唐僧径上花园而去。

好和尚！他在这绮罗队里竟然也能够守得心中平静，更能够神态自若，谈笑自若，一齐都到了花园之外，那妖精俏语低声叫道：“妙人哥哥，这里耍耍，真可散心释闷。”唐僧与他携手相搀，同入园内。

唐僧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悟空把唐僧头上一掐，那唐僧就知。悟空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唐僧看见，对妖精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唐僧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说完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唐僧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想是我的魅惑之功成也。”于是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悟空却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唐僧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唐僧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唐僧忍不住笑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悟空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