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
午夜,璃月喝了点酒,躺在篝火旁头枕在曲流觞腿上睡得正香,蓦然被守夜将士一声喝问惊醒,睁开眼坐起身一看,却是叶千浔站在篝火对面,一脸妒意地看着她身后的曲流觞。
“都退下吧。”眼看周遭营帐里士兵们都向这边围拢过来,璃月喝道。
士兵们退开后,“你怎么来了?”璃月有些好奇地看着叶千浔问。
玉无尘这死家伙去哪了?明明看见他蹿进这片营地的,怎么现在连个鬼影都没有?定然是被璃月给藏起来了。这么短的时间,他应该还来不及扭曲事实恶人先告状,那么……他当然要先入为主了。
念至此,他表情一松,面带痛苦之色,假装不支地在篝火旁跌坐下来,一手捂上胸口,不吱声。
“喂,你怎么了?”见他那样,璃月倒有一丝紧张了,站起身来到他身边扳着他的肩问。
“玉无尘用盟主令调集各大门派的高手来杀你,我刚刚跟他遭遇,打了一架,一时不慎中了他一掌。”叶千浔说着,坐都坐不住了,身子一斜就往璃月身上靠。
“嗤!”一旁曲流觞看着他演戏,鄙夷嗤笑。伤得这么重,脸色一点不苍白不说,眼睛还贼亮贼亮的,这演技也太拙劣了。
也就璃月这家伙关心则乱,竟连真伤假伤都分辨不出来,可见心里有多在意他了。
第一个男人……到底是与众不同的吧。
念至此,心里酸酸涩涩地痛了起来。
“看,还有人幸灾乐祸。”叶千浔有气无力地倒在璃月怀中,矛头直指曲流觞。
璃月回头道:“流觞,你去看看苏吟歌那厮沐浴完了没有?生猪褪毛也没他这么久啊。”
“苏吟歌也在?”叶千浔拔高了声调,一副气结于胸的模样。
璃月狐疑地看他。
“治疗内伤何必找苏吟歌呢?我最在行啦。”曲流觞说着,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叶千浔这边走来,眯起的狐狸眼中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他们两个交手不是一两次,本来看到对方就会浑身不爽,此情此景下,如不大干一场实在是太对不住观众了。
眼看曲流觞走到近处就要探手来掐他脉门,叶千浔陡然横腿一扫,旋风般卷了出去。
“就知你是装的!”两人打到一起时,曲流觞鄙夷道。
“要你多管闲事!”叶千浔恼怒。若不是他在,他至少可以骗得香吻一枚。
璃月瞠目结舌看着龙精虎猛的叶千浔,良久,抚额叹了口气。
自从那夜在九华山后山谈过之后,她还以为他彻底跟檀郎说拜拜了,眼下看来,还是会间歇性的檀郎附身啊。
心中恨铁不成钢,巴不得让曲流觞好好教训他,但抬头看到两人战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她又忍不住揪心起来,在一旁叫道:“喂,你们两个,与其内讧不如给我做事去?”
两人闻言,同时弹开,各自站定问璃月:“什么事?”
……
将曲流觞和叶千浔打发上山杀敌军将领后,璃月打着哈欠往自己的营帐走去,心思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还未踏进营帐便捕捉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因为有时夜里苏吟歌会溜到她营帐里来,所以她的营帐外是不安排人站岗的,营帐里灯亮着,她全神戒备,突然撩开帘子冲进帐内。
眼前是怎样一副情景?
苏吟歌毫无形象可言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那边玉无尘衣衫半解地坐在她床沿,正用一块棉布擦拭左臂上淋漓的血迹。
听到声音,他不慌不忙抬起头来,乌眸汪汪。
璃月立马知道这家伙又痛得受不了了,他有两个特点,第一,爱吃甜食,第二,怕痛。跟他在一起的那五年,她常用这两点嘲笑他,说他是女扮男装,外表看着是男人,其实内里是个女人。
不过眼下她却没心情嘲笑他了,蹲下身检查一下苏吟歌,发现他只是昏迷,鼻尖又闻到一丝幽幽甜香,便知道苏吟歌定是中了玉无尘的飞梅弄晚,就像当初叶千浔一般。
只不过,苏吟歌武功和耐力都不及叶千浔,所以他昏了。如果当初叶千浔也与他一样昏了,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她的人生可能会是另外一种轨迹。
只可惜,他偏偏没昏。
知道苏吟歌没事,她放了心,站起身向床沿的玉无尘走去。
撇去他血淋淋的左臂不说,他这衣衫半解风骚入骨的模样,她倒真的还是第一次见,当即有些心不在焉,问:“谁弄的?”
“你真的猜不出来?”玉无尘反问。
璃月在他身边坐下,扫了眼他右臂上方那道细细的口子,又抬眸看看他薄汗微沁的脸庞,那如玉的肌肤被汗气一蒸,灯光下看来更加润泽通透了,配上那乌黑清逸的眼眉,淡红的唇……什么叫秀色可餐?璃月刚才明明吃的很饱,可现在莫名地又觉得饿了。
于是她舔了舔唇。
玉无尘看着他,她也看着玉无尘,大眼瞪小眼中,气氛一时陷入有些诡异的静默中。
玉无尘眸中抑着一丝笑意,看着她的眼睛,又垂下眸看了看自己的左臂。
璃月的视线被他黏了过去,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半晌,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应该先找伤药和纱布替他包扎。
想起方才自己看着他发愣的样子一定很花痴,再联系他眼中压抑的笑意,她更觉尴尬起来,清了清嗓子一边翻箱倒柜地找药一边道:“他说你找人来杀我。”
玉无尘沉默,如果这样的问题他都需要解释的话,那么,他也没脸继续呆在这儿了。
果不其然,璃月又接着道:“你知道,我对玉九霄已经失去耐心了。”
“我会处理好的。”玉无尘道。
璃月返回,一边往他伤口上敷药一边问:“怎么处理?”
玉无尘疼得“嘶嘶”地直抽冷气,道:“他前一段时间下山时遇见一个女人,很喜欢,现在就住在月潇山庄……嘶,你轻点。”
璃月见他紧张兮兮盯着伤口的模样,全无半分平日里的悠闲自得,麻利地将他上好了药的伤口裹起,取笑:“女人都没你这么怕疼。”
“所以你们女人要生孩子。”玉无尘见伤口包扎好了,松了口气。
想起生孩子,璃月心情一落,扭过脸,又不想被他看出异样,遂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把她藏起来,或者,杀了什么的。”玉无尘无所谓地说着,穿好衣服。
璃月一噎,回头看他,戏谑道:“下得了手么?”
“除了我的家人和你,我对任何人都下得了手。”玉无尘认真道。
璃月看着他,道:“你父母对你并不算好。”
玉无尘垂下眸,神情似失落似麻木,道:“不管好不好,他们终归是我父母。”
不管好不好,他们终归是我父母……
璃月想起了裴青瑶。
为何她就做不到如玉无尘这般豁达?
“而且,我下半生也不指望他们对我好,我指望你对我好。”玉无尘很快又打起精神,看着璃月微微笑。
“我?我为何要对你好?”璃月傲娇地扬起下巴。
玉无尘轻轻抬起她的右手,看着她手腕上那条蓝宝石手链,眸光如云层缝隙间洒下的月光,清亮诱人地在她脸上滑过,低语道:“我有信心。”言讫,俯下脸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
温软微痒的触感从手背细滑的肌肤上传来,竟让璃月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玉无尘这死家伙,不温柔则已,一温柔起来,还真是神也没法抗拒。
璃月正心猿意马,又听得玉无尘在耳边柔柔道:“叶千浔总想杀了我,我该怎么办?”
……
玉无尘是后半夜走的,天亮的时候,叶千浔和曲流觞拎着一颗人头还有一名中年人来到营地中,敌军的主将被叶千浔一刀给砍了,这中年人是副将,说愿意归降璃月,反正打了败仗,主将也死了,他们如今群龙无首,即便回去也是个死,还不如赌一把。
璃月不接纳他们,只让他们去朱武门找皇甫绝投诚去。
此事解决之后,璃月拎着叶千浔的耳朵将他扯到自己的营帐中,气势汹汹道:“以后不准再找玉无尘麻烦,不就一个破武林盟主的位置么,有什么好争的?”
叶千浔毫发无损,玉无尘却流了那么多血,相较之下她自然更相信玉无尘一些。
再加上……咳,昨夜被玉无尘色诱一下,也的确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叶千浔一听便知是玉无尘趁他不在告了歪状,当即拔刀四顾:“我哪有找他麻烦?明明是他自己凑上来的。你把他藏哪去了,既然这么说,我还非得找找他麻烦不可!”
璃月一巴掌拍过去,道:“反了你了,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已经被你气死了!”叶千浔气呼呼地往床沿一坐,道:“相信这个相信那个,就不相信我,我何曾骗过你来着?哼!”
璃月:“……”细想想,他好像还真是没有骗过她,相反倒有几次太诚实了惹她发怒来着。
她挠挠额头,走过去道:“好吧,我口误,你没找他麻烦,今后也不要找好吗?”
“哼!”叶千浔梗着脖子扭过头,转而又往床上一倒,道:“我困了!”
璃月瞠目,一边拉他一边道:“去别处睡啦,我们马上要拔营启程了。”
刚抓住他的胳膊,叶千浔手上使力,一下将璃月扯上床,一个翻身压在身下,气哼哼道:“你承诺去雪山陪我一个月的。”
璃月讪笑:“等这仗打完就去。”
“我等不及,今天算第一天好了。”叶千浔说着俯下脸便欲吻她。
“会有人进来的……”璃月挣扎。
叶千浔扯过被子将两人盖在下面,迫不及待道:“这下看不见了。”
“呃……唔……”璃月刚想抗议却被他吻住,心中不由哀号,过了这许久,还以为他叶大宫主智商见长呢,看来还停留在原水平嘛。
过了片刻,璃月被他吻得有些动情,便放弃了挣扎。
叶千浔见机不可失,扯开她衣襟便吻上她滑腻的肩。
两人正渐入佳境,冷不防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
“叶千浔,你这色魔!”看到被中的情形,曲流觞恼怒至极地骂。
他怒,作为好事被打断的当事人,叶千浔比他更怒,带着一腔欲求不满的怒火,伸手抄过床沿的弯刀便向曲流觞削去,两人顿时又混战一处。
门侧,苏吟歌显然刚清醒不久,还有些晕乎乎的模样,看着混战中的两人,半晌冒出一句:“我还以为是玉无尘那个不要脸的呢,原来是你。射你也一样。”说着,抬起右手,指缝间密密麻麻全是毒针。
璃月看着瞬间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的营帐,仰面往床上一倒,伸手扯过被子蒙在脸上,少时,有些抓狂地小腿乱蹬起来。
……
叶千浔加上曲流觞苏吟歌,等于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吟歌是大夫,虽然军中有军医,但有他这么一位国手级的人物跟着,心中总要有底一些。于是,璃月只好忍痛割爱,将叶千浔赶走。
不过叶千浔也没吃多少亏,将他赶走的第二夜,璃月便偷偷溜出营地,与他私会,两人又在深山老林重温了一次丛林大战。
将璃月反反复复折腾了三遍后,叶千浔将浑身疲软的她送回营地之侧,自己则像是偷足了腥的猫,翘着尾巴消失在夜色中。
凰城军继续北上,这条线路因为毗邻胡杨山脉,交通不便,因而一路上并没有大型城池,小城小寨的在凰城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半个月后,西武进入初冬的寒冷天气,南佛那边已经运来了第一批棉被棉服,金缕还给她带了信,说他父皇眼看不行了,在今年年底之前他应该能登基称帝,希望到时不管这边战争有没有结束,她都能去参加他的登基典礼。
接到金缕信件的第三天,璃月遇到了她行军旅途中的第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保义镇。
这座城并不大,但因为地势较高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开战之前,璃月招降,遭拒,几番攻城战下来,凰城军损失八百余名将士,伤一千三百余名。
璃月自带兵以来,还从未吃过这种亏,当即对保义镇下了最后通牒:“投降不杀,否则,屠城!”
对方依然拒绝。
于是璃月从军中挑选了一百余名武功高强者,组成突击小队,由自己和曲流觞亲自带队,吩咐牛轰,一旦突击小队攻上城头,全军便对保义镇发动总攻,誓要拿下这座城。
战争是残酷的,上百人的突击小队冒着枪林箭雨,避着滚滚火油攻上保义镇城楼时,只剩了寥寥三十几人。
总攻发起后,璃月手执钢刀沿着城墙一路杀过去,每一次扬刀必有一条生命殒于她刀锋之下。
曲流觞绷着脸片刻不离左右,随时提防暗箭流矢之类的伤到她。
厮杀十分激烈,待凰城军终于攻破城门涌入城内时,璃月满身是血地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墙外横七竖八数以千计的凰城军尸体,脑海中蓦然就想起了阳光下安静祥和的凰城,想起了靠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想起了在街道上戏耍的小孩……
她红了眼,站在城头挥舞着带血的钢刀大喊:“屠城!给我屠城!一个不留!”
猩红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扬在风中,刺红了将士们的眼,他们义无反顾地冲进街道,踹开民居大门,见人就砍,一时间,举城沸腾,到处都是鲜血和刀光,惨叫声犹如恶鬼夜嚎,此起彼伏地徜徉在城池上空。
“璃月,你不能这样,快下令住手!”苏吟歌一身白衣也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斑驳,他冲上来拉着璃月的胳膊焦急道。
璃月一把甩开他,猩红的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嗜血光芒。
苏吟歌并不退缩,迎着那样的目光道:“璃月,他们不过是无辜的百姓……”
“我的士兵也是百姓,所有的士兵都是百姓,他们有父母有妻儿有兄弟!”璃月叫嚷着,伸手一指城内,“我给他们选择生死的权力了,他们不要!所以我的人毫无选择地死了!人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不管他是谁!”
“他们……”苏吟歌还欲辩驳,曲流觞过来一把将他扯走。
“她这是滥杀无辜,冒天下之大不韪,骂名要背一世的!”城墙另一侧,苏吟歌道。
“你认为她会在乎自己的名声是好是坏吗?现在,她只在乎她带来的这些兵是生是死。”曲流觞平静道。
“她那是杀红了眼,你怎么不阻止她?”苏吟歌激动道。
“现在谁能阻止她?”曲流觞反问。
苏吟歌语噎。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她,你呢?”良久,曲流觞问出一句。
苏吟歌看着她,少时,有些无力地往墙上一靠,仰头看着湛蓝澄净的天空,道:“我只怕她平静下来时后悔痛苦。”
屠杀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璃月才叫停。
此时,一城过半的百姓都已魂归地府。
带兵占领了城中衙门,她令牛轰带人去统计凰城军死伤人数和城中被屠杀的百姓人数。
天明时分,牛轰来复命,此役,凰城军一共折损一千七百多人,重伤三百多人,轻伤九百多人。保义镇连守城士兵和百姓,死在凰城军刀下的一共三万四千多人。
璃月听后,什么也没说,让他下去休息,然后就一个人表情木然地回了房,到中午还不见出来。
“你去看看她。”另一间房内,呆坐了一上午的苏吟歌对同样呆坐了一上午的曲流觞道。
曲流觞没有推脱,正好勤务兵来送饭,他便端了饭菜去璃月房内。
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璃月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透着天光的窗格。
墙边盆架上有水有布,她脸上却依然鲜血斑斑。
曲流觞放下托盘,过去将窗打开让太阳照进来,然后去盆架那边用水湿了布,绞干,走到床边替璃月擦脸。
璃月布娃娃般一动不动任他摆弄。
待他擦完了转身要离开时,她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仰头看着他,嗓音有些沙哑地问:“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是不是?”
“每一个帝王的宝座都是白骨堆积起来的,王朝兴替总需要有人付出代价,你不要想太多了。”曲流觞宽慰她。
璃月放了手低下眸,少顷,问:“右肩后的伤让苏吟歌处理过了么?”
攻城的时候,城墙上弩机射出的箭支犹如飞蝗过境,密不透风,她仗着身穿软甲,只管往前冲,他在一旁替她挡箭。那种情况下,能自保已是万幸,还要保护别人的话,难免顾此失彼。
他以为她没看见,其实她看见了。
“下次再不要那样做了,我能自保。”璃月看着他有些僵硬的后背。
曲流觞转过身,道:“我一直都知道你能自保,但你不知道,担心一个人的心情,就是明知她能自保,但看她面临危险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想为她挡。这不是一种故意,只是一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