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月看着他,这一路行来,他虽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但她知道他常常在她不经意时看着她。
他以为她专注于金缕没有发现,殊不知她秦璃月一心二用的本领天下无敌。
既然当初一脚将她踩进了尘埃,如今这般暗处观察又为哪般?
看他似乎颇为纠结地在那徘徊,璃月低眸,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她作的孽啊,明明这个男人不管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伤她至深,然而每次看见他,她心中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曾怀过他的孩子。
这一念头一旦泛起,与他种种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便也接踵而来,让她只想无奈叹息。
神游一回,再抬眸,却发现他已经发现了她,呆站在几丈开外的柳荫中看着她。
此处是玉茗馆通往薮春馆距离最近的一条路,若不从这里走,便要从湖心的回形水廊去绕圈了,见人绕道可不是她秦璃月的性格,见他不动,她便主动走了过去。
皇甫绝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过来,心跳莫名地急促起来,窘迫急促的情绪让他很想转身便走,但他生生忍住了。
眼下,于他而言无疑是最佳的道歉时机。他知道她一直很忙,难得会落单……
想到这层他心中便泛起苦涩,然而却并不惊奇,这一路行来,看她和金缕卿卿我我,除了苦涩之外,他几乎体验不到别的滋味了。
璃月对他眸中的纠结之色视若无睹,见他挡在路中不让道,云淡风轻地问:“有事?”
一年多来,这是她对他讲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观渡在吗?”
明明之前将想对她说的道歉之语在心中反复演练了千万遍,然而此刻看着她不带丝毫情绪的澄莹双眸,他脑海中却一片空白,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僵在原地。
璃月显然没有耐心与他站在这里玩谁先眨眼的游戏,伸手拨开他便继续前行。
走没两步,“对不起。”身后男人急匆匆地憋出一句,语调有些僵硬,显然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十分生僻的字眼。
璃月脚步一顿。
皇甫绝看着她的背影,千年不变的冰块脸早已融化,取而代之是满满的愧疚和悔不当初,只可惜璃月不回头,所以看不见。
“请你原谅当时我的自私和口不择言,人在极度痛苦中往往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凭心而言,我不想伤害你,真的。”他一字一句,清晰认真。
璃月垂眸,一路行来,他数度出现在她面前,却总是在欲言又止的关头被金缕打断,难道,就是为了对她说这番话么?
其实对于当日的那一幕,她一直不大愿意去回想,那是个两败俱伤的场面,她痛苦,他也并不快乐。
若说错,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
一开始上床,是她不怀好意勾引他的,之后在营救太妃和江含玉的途中小产,她痛苦,可他并不知道,再之后,他说她杀父弑母……
其实她何必这么在意,她本就杀父弑母了,虽然如今看来那并非是她的亲生父母,但他当时说来却是事实,并没有捏造。
她之所以那么介意那么痛不欲生,其一,因为她内心不够坚强,她自己犹自害怕去触碰这个惨不忍睹的伤口,更拒绝别人去碰。但皇甫绝出其不意地去碰了,于是她痛了,恼了。其二,若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说她,她的第一反应定然是把他的头割下来,而非痛苦。从皇甫绝口中说出来,她便那样痛苦,只能说明,不经意间,这个男人已经在她心中占据了位置,起码,是她曾经拥有的第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一点只怕永远也无法抹灭。男女之间的关系,还有比这更亲密的么?
罢了,其实认真计较起来,她与皇甫绝之间,比起怨恨,恐怕更像是在赌气。再怎么说,她没能保住他的母亲是事实。
如他们这样的情况,铭记于心,不如了却恩怨,相忘江湖。
“当日,你母亲临终之时,曾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须生烦恼处,悟得即菩提’……”说到最后,璃月竟微微怔忪起来,如今再想这话,竟有些分不清他母亲究竟是要对他说还是对她说。
美玉藏顽石,莲花出淤泥……怎么听怎么像映照皇甫绝的命运呢?
只是,皇甫绝既然已有江含玉,他母亲又岂会对她强调她的儿子是顽石中的美玉,淤泥中的莲花?定是她多想了吧。
回过身,她又是一愣。
皇甫绝满眼是泪,脸上神情既是悲楚又是感动,见璃月转身看来,他近乎仓惶地背过身去。
璃月怔了怔,终是缓缓转身,默默无语地走开。
*
是夜,借着金缕去沐浴的空当,璃月坐在庭院的秋千架上,看着刚刚升上屋檐的那轮圆月发呆。
今天是六月十五了,明日武林大会便正式开始,擂赛分好多场,到终极对决大概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
如果单单只为选出个武林盟主,本来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但江湖中的各门派也想借此机会分出个三六九等,于是乎擂赛一多时间自然也就延长了。
叶千浔……他来应该是要争武林盟主之位吧。
如果是他的话,玉九霄成功登位的可能起码要削减一半……
正想着,右前方冷不防飞来一物,她瞬间回神,接住一看,又是张纸条,扫了眼内容,两条娥眉瞬间竖成倒八字,左看右看,折了一条带刺的蔷薇藤条便怒冲冲地出门而去。
庭院湖堤东北角的林间小道,皎洁的月光斑驳的洒在地面,以及那个倚着树静静等待的男子身上。
璃月几个轻纵,凌波微步,双足刚刚踏上岸便一藤条抽了过去,怒道:“苏吟歌,你还敢来见我?!”
原以为他会躲,不想他雕塑一般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璃月不遗余力的一鞭,颊侧和脖颈上立马多了几条血痕,月色迷蒙,看得不甚清晰,隐约可见有深色的液体从那白皙的皮肤上渗出,蜿蜒而下。
璃月怔住。
苏吟歌缓缓伸手抹了下脖子,低眸看着指尖的血,眉眼不抬:“他在你心中,分量果然不一般。”
璃月看着他,强抑着心中泛起的丝丝疼痛,恨声道:“哪怕只是朋友,你利用我对他下毒,我也不能饶你!”
“若他不吻你,怎会中毒?我恨不能杀了他!”苏吟歌豁然抬头,眸光闪跃情绪激动。
“你终究还是介意!”璃月僵了片刻,咬唇。
“谁能不介意?关键只在于是对你在乎得多还是对自己在乎得多。”他坦言。
璃月看着他,不语,此刻的他让她觉得陌生。
看着璃月的眼睛,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少时,道:“是的,我嫉妒,但比起嫉妒,更多的是不平。璃月,在我心中,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肤浅的人,缘何在他那里你屡屡看不清楚。他是弱者吗?他是需要你保护的那个吗?他做过什么事造成过什么样的后果你真的不清楚吗?如果说只是因为他会哭会撒娇,你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他,那么……”说到此处,他顿了一下,颇为愤懑失落地侧过脸去,“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什么样的事你不能光明正大地对我说,却要那般拐弯抹角的使心计,苏吟歌,你在我心中从来不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璃月道。
“如果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会选择这样做?你当我喜欢欺骗你?”苏吟歌语调激昂,伸手一指薮春馆的方向,“那个人,心冷似铁刀枪不入,你是唯一可以接近他的。没错,我利用你对他下毒的确有我的目的,但我也想看看他是否真的会中毒,是否真的对你心不设防?如果是真的,那么将来即使死在他手中我也可以放心了,因为至少他对你是真心的。”
“他答应过我,不会碰你和你的家人,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和他你死我活之地?”璃月皱着眉头,内心纠结。
苏吟歌苦笑,“活有多种活法,如果活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那还不如死。璃月,你想知道我为何这样对你,我只能说,我看不得我的父亲,我的朋友在煎熬中度日,可笑我一向自负医术高超,医人无数,偏偏救不了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月蛊,那是种上古邪术,金缕让它重现于世,我努力过了,想尽一切办法,终是无法化解这种蛊术。我只能让他也身中除我之外无人可解的毒,与他交换月蛊的解药。这便是我通过你对他下毒的所有真相。”
璃月垂眸,他们之间的矛盾,事情的复杂似乎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为什么,不让我先问他要解药?”她抬眸,金缕对她的百依百顺让她有自信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我笃定他不会给你。如果先让你去要解药难免打草惊蛇让他心生戒备之意,如今,他中了我的毒,你可以试着去问他要,如果他肯给你,便当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亲自向他赔罪。”苏吟歌道。
璃月抿着唇,丢下藤条转身便走,没几步却身形一僵,突然转过身,问:“你刚刚说朋友,哪个朋友?”
……
后山偏僻的树林一角,璃月站在树林边缘,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个撕扯着长发状若疯狂般在树林间左冲右撞满地打滚的男人。
他看起来极度痛苦,去没有狂呼乱叫,然而那压抑的闷哼声却远比狂呼乱叫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痛苦。
苏吟歌早就扑了过去,想制住他的疯狂,却被他狂乱地甩开。一次次扑上去,一次次被甩开,很快,两个男人几乎厮打般在地上滚成一团。
苏吟歌的力道显然不如慕容倦,一团混乱中受伤不少,但最终他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塞了一颗药在慕容倦嘴里。不是解药,只是,针对月蛊的镇痛散。
两人都精疲力尽,慕容倦安静下来后,苏吟歌从他身上下来,躺在他身边直喘粗气。
璃月缓缓伸手捂住小嘴,转身便跑了。
良久,两人气息都平复了,苏吟歌:“你是不是就因为身中月蛊,所以放弃她?”
慕容倦看着头顶鬼影般婆娑的树梢,不答反问:“燕瑝找的你?”
苏吟歌语气中带了一丝愤怒:“如不是他,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能解么?”慕容倦语气平淡。
苏吟歌语噎,转过头,脖颈上的伤口却一阵扯痛。
“我们在一起了。”过了一会儿,他静静道。
慕容倦呼吸停滞了一下,“我知道。”他坐起身来,顿了顿,“你好好照顾她。”抛下一句起身便走。
“你个懦夫,你逃吧!”苏吟歌豁然坐起,怒道。
换做以前的慕容倦,听说他和他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至少也会将他按在地上暴揍一顿,可如今,他却只是这样默默地走开。
他惊诧,但更多的却是不安。慕容倦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他会去死。
慕容倦脚步一顿,“你知道,她是东仪琛王府的郡主么?”他转过身,看着苏吟歌,“你知道,我为何回东仪么?还要说更多么?”
*
薮春馆,金缕正发飙似的指挥着手下众人到处找璃月,见璃月自己回来,如往常一般笑嘻嘻地黏上来。
璃月拉着他来到楼上的房间,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把月蛊的解药给我。”她开门见山。
金缕仰头看着她,明艳无暇,“我没有。”
璃月表情凝滞起来,按在他肩上的手缓缓松开。
“月姐姐,你不要误会,不是我有不给你,我真的没有。”他解释。
“你认为我会信你吗?”璃月眸光冷遂起来,带着隐隐的失望。
“月蛊的确是我根据古书记载研制的,但我自研制之初就没想过要给中蛊之人解药,且,为了避免古书流落他人之手,在月蛊研制成功后,我就把它烧了。”金缕一脸真诚。
璃月转身在一旁坐下,沉默少顷,突然笑了,扶额自嘲:“苏吟歌说的没错,你到底是不需要我保护的那个。叶千浔、皇甫绝、苏吟歌,还有慕容倦,金缕,我身边的男人,你要一个个害过来么?”
金缕眼神一凝,微愣之后,急切道:“月姐姐,叶千浔和皇甫绝我承认我的确害过他们,可苏吟歌和慕容倦真的不关我事,我没有对他们下手。”
“你亲手研制了月蛊,却没有研制解药,即便你没有研制解药,你总该记得解药的配方,否则,若有一天自己身中此蛊怎么办?坐以待毙么?”不想与他争论,璃月斜眸过去,直切问题的关键。
金缕垂下眸,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子,让她无法窥得他内心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低声道:“我的确记得解药的配方。”
璃月眸光一亮。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月姐姐,待我登上帝位,我一定将解药给你。”金缕抬眸看着她。
“为什么?”璃月皱眉。
“因为云浅也是被我用月蛊控制的,如果苏吟歌得到解药,云浅就会得到解药,他们若是联合起来想推翻我,我会非常麻烦。我不想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月姐姐,你能体谅我么?”金缕眸中出现了乞求之意。
登上帝位之后,苏吟歌一家的命,看在璃月的面子上可以留下来,至于天圣宫和漕帮,除了覆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
从薮春馆出来,璃月内心纷乱纠结,漫无目的地顺着园内小径慢慢走。
这边慕容倦和苏吟歌他爹都身中月蛊,每月发作一次竟是那么痛苦,苏吟歌不惜一切也要拿到月蛊的解药。
那边金缕却说一旦解药给出,他帝位不保,一旦帝位不保,明显死路一条,为此,他甚至可以不在意现在自己还中着苏吟歌的毒。
她是既不忍心看慕容倦受那蛊毒发作的痛苦,又不忍心让金缕去冒险。
可如今金缕与苏吟歌明显已经剑拔弩张,变故随时可能发生……
想想便觉得头痛欲裂,原因只在于两边她都在乎,都难以割舍,可偏偏两边都视对方为洪水猛兽,不死不休……
还有玉无尘,那夜她碰到云浅,云浅明显是从临风馆而来,玉无尘怎会和他搅在了一起?他们之间……是否也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
她到底该怎么办?
唉,好烦!好乱!
忍不住的便想起了叶千浔。
此时此刻,才明白他的简单直率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只可惜……晚了。
若换做以前,也许他早就不顾一切跑过来找她了,可如今……
璃月停住脚步,抬头,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山庄侧门外,极目远眺,但见银河倒悬林海生波。
山风拂过,她深吸口气,胸中顿时又开阔起来。
今夜心绪繁杂,没有可倾诉之人,回去也不能成眠,何不循着往日足迹,品读一番不曾遗忘却不得不深埋的记忆?
*
夜已深了。
临风馆。
向来喜欢早眠的玉无尘还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想起今天在画云轩璃月拉着燕瑝落跑的情形他还忍不住气血上涌。
加之中午听说叶千浔又来了山庄……总之感觉好像一切事情都在和他作对。
真想把璃月那家伙抓过来锁在身边,让她眼里心里只有他才好,就像以前一般。
可如今,看,她也不知把他放哪去了,来了两天,如非他相邀她竟都不来找他。
哼,燕瑝有哪里好?不就是东仪的皇帝么?以后三宫六院,看她还喜不喜欢!
哎呀,烦躁啊烦躁,那家伙现在会在哪里呢?与谁在一起?
派人去查看查看?不行,会被她发现。
那……他亲自去呢?
不行不行,这也太猥琐太不上道了。想他堂堂月潇山庄二公子,岂能去做那偷鸡摸狗听墙角的事?
那该怎么办?今天这一口醋喝进去,要是没点蜜调和一下,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正暴走,出岫神秘兮兮地进来了。
“少爷,手下来报,方才看到秦姑娘去后山了。”出岫道。
玉无尘脚步一顿,抬头看看窗外,不解道:“深更半夜的,她去后山干什么?”
出岫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低声道:“少爷,您忘了吗?一个多时辰前,叶千浔也去了后山。”
玉无尘表情一呆,今夜脑子被璃月那家伙搅得一团浆糊,出岫向他禀报过什么完全没放在心上。
反应过来后,心中怒火腾腾而已。
好你个叶千浔,跑到九华山来私会我的女人,当我玉无尘是死的么?
当即身形一晃风一般卷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