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璃月带着檀郎,优哉游哉地前往东仪永安之时,西武九华山突然爆出一声巨响。猛烈的爆炸声几乎让整个九华山都为之颤抖,方圆几公里内的人们都走出家门翘首而望,不知这武林圣地发生了什么变故。
月潇山庄内,门徒和仆众们神情紧张地跑来跑去,一片慌乱,整个庄园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杂乱无序的景象。
临风馆,出岫面色凝重地走到画云轩,对安静坐在那里看书的玉无尘道:“少爷,老爷和夫人请你去正厅一趟。”
玉无尘一言不发放下书,站起身,白衫若雪从容不迫地向前院走去。
足够容纳百十人同时集会饮宴的月潇山庄正厅——金盏银台,此刻却只坐着玉湛华夫妇和玉九霄三人。
三人皆是一脸阴霾,看到玉无尘进来,玉九霄怒不可遏,但碍于父母在场,只得硬生生憋住,只把一双拳头握得咯咯直响。
玉无尘视若无睹,神情如常地走到玉湛华夫妇面前,向父母大人行了一礼。
“无尘,飞鸾台是不是你炸的?”玉湛华浓眉大眼面庞英武,一看既是喜欢直来直去的伟丈夫,是以跟自己的儿子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
“是。”玉无尘抬头,目光清灵毫无愧色的承认。
玉湛华夫妇一愣,一旁的玉九霄早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疯了!你知道飞鸾台意味着什么吗?”
飞鸾台在月潇山庄的西侧,存世已有百年。可以这样说,九华山是先有飞鸾台后有月潇山庄。在这座镶嵌在半山腰、气势宏伟的古老圆台上,武林群英们每五年举行一次武林盛会,刀光剑影中决出了数十位威震一时的武林盟主。到今时,这座飞鸾台已并不单单是座圆台,它早已升格为武林中人心中不可逾越的武林神话,是成就一生武林梦想的圣地,只可膜拜不可亵渎。
“知道,可那又如何?我看它不顺眼。”玉无尘淡淡道。
玉九霄噎住,玉湛华倒还算平静,道:“无尘,此事非同寻常,为父希望你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父亲,你不用问他了,我知道,他就是为了那个女人,存心和我作对!”玉九霄面色铁青地盯着玉无尘。在今年秋季召开的武林大会上,父亲玉湛华将宣布退位,这是整个武林都心照不宣的事,作为下一代中的佼佼者,玉九霄是极有可能力压群雄登临巅峰的,他期待那一天并为之全力以赴,可如今,飞鸾台这一被炸,武林大会不能如期举行不说,玉湛华以及月潇山庄在武林中的声望必然也会大打折扣,这对于他继任武林盟主是非常不利的。
“女人?无尘,你兄长说的是真的?”玉湛华抓住了关键,脸沉了下来。
“是。之前我提醒过兄长,他不听,我没办法。”玉无尘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
“可恨!”听到此处,玉九霄实在忍无可忍,跳出椅子就欲教训玉无尘。
玉无尘站着不动,玉湛华喝道:“九霄!我教你一身武功不是为了让你对付你弟弟!”
玉九霄的拳头堪堪就要砸到玉无尘的脸上,玉无尘不避不闪,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得他心中恼恨不已,但父亲的话他却又不敢不听,当即收势回身,气哼哼地在椅上坐下,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无尘,此番是你失分寸了,不过是个女人而已,你竟然去炸飞鸾台?你可知此举会给我月潇山庄带来何等的后果?”玉湛华拧着眉呵斥他。
“我没想这么多,他动了我在乎的人,我不能不顾手足之情去动他,那么只好动他在乎的东西,就这么简单。再者,女人如果真的这么不值一提,父亲您十几年前为何甘愿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非娶武林第一美人柳紫纤不可呢?”玉无尘仰着头与玉湛华对视。
玉湛华面色一变,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玉夫人却是忍不住了,一拍桌子,道:“够了,如今帘秋尚且不知生死,你们兄弟二人竟有心思在这里内讧?怎么,难道帘秋不是你们的妹妹,抢不过血影宫你们就不管了么?”
玉帘秋是柳紫纤之女,只因柳紫纤生她时难产而死,因而玉帘秋其实是由玉夫人一手带大,一直将她视如己出,此事让她在武林中惠名远扬,不少武林中人想娶侧室时都拿玉夫人当例子劝说自己的正室。
“庄里现在是兄长做主,他愿意派自己的手下去给朝廷做狗,我能怎么去救帘秋?难不成让我手下的商队带着金银财宝去向血影宫赎人?如果叶千浔愿意,开个价码过来,我亲自去都无妨。”玉无尘道。
“谁给朝廷做狗?那是殊华的兄长,我帮着出一份力有错么?”玉九霄觉得自己就快被气死了。
玉无尘冷冷一笑,道:“好大的交情!皇甫绝难道就不是殊华的兄长?帘秋被劫,从南佛到血影宫那么长的路程,如果朝廷愿意搭一把手,叶千浔能那么容易把帘秋带回他的老巢去?”
玉九霄大怒,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来反驳。
“好了,帘秋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武林大会迫在眉睫,你兄弟二人且通力协作,看看能否在大会召开之前将飞鸾台重建。”玉湛华似有些累了,揉着额角低声吩咐两个儿子。
玉九霄虽气极了玉无尘,但也知道,若少了他在财力和材料上的支持,单凭自己一人之力,绝对赶不及在秋季之前重建那庞大的飞鸾台。于是父亲一开口他便满口答应。
“父亲,很抱歉,我对重建飞鸾台不感兴趣,谁感兴趣谁建去。”玉无尘拒绝了玉湛华的提议。
玉九霄竟然用千面绝杀阵对付璃月,他炸飞鸾台就是给他一个警告,如果自己再出钱出力地帮他重建……他脑袋又不曾被门夹过。
玉湛华没料到他竟会拒绝,当下一愣,玉夫人也是娥眉深皱,玉九霄忍无可忍地叫道:“玉无尘,你不要太过分!”
玉无尘云淡风轻道:“我十二岁出去游历并开始一点一滴组建我的商贸团队,至今六年有余,兄长,请问你在此期间曾给予过我什么样的支持或帮助?我用凭一己之力建起的商贸网络充当山庄的消息渠道已是给你面子,别把别人的客气当成自己的福气。”言讫,转身欲走。
“无尘,你若不援手,今年的武林大会就无法如期举行了。”玉湛华深谙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脾性,即便是此等情况下他也不敢强势地去逼他,只好试图动之以理晓之以情。
玉无尘顿了顿,也不转身,只道:“我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想当武林盟主。”
“那你就不为父亲考虑么?”玉九霄虽然怒极,但见他不肯帮忙,心中也有些急了,抬出父亲来说事。
“父亲反正要退位了,退位又无需比武,没有飞鸾台也一样。”玉无尘刚刚走到门侧,庄里的管家突然捧着一封宫帖来向玉湛华禀道:“老爷,东仪皇室派人送来了请帖,说是邀请二公子去永安做客。”
玉湛华微愕,接过请帖看了看,抬眸看向门侧的玉无尘,还未说话,玉无尘微笑起来,道:“好啊,我正想出去散散心。”
*
五月中旬,东仪永安沉浸在一片细雨霏霏的迷离风景中。
自八岁跟着马匪离开东仪之后,璃月一直没有回来过,在她的印象中,东仪留给她的感觉就一个字——冷。
她讨厌东仪的冷,三国中,南佛最热,西武温度适宜,东仪最冷。
看,五月都已经过半了,走在这连绵的细雨中,却还是让人感觉到春寒料峭。
不过……
璃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座家家有水户户有花,石板路青砖墙,风铃垂檐酒旗矗立的古城,忍不住的心情愉悦。
进了永安的城门,她就发现了这个都城的与众不同之处,它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东边是古城,西边是新城,两城之间是主干道,主干道的尽头,是东仪皇宫。
璃月想也不想地选择了去古城那边,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很少有地方能如这古城一般,在入目的第一眼便让她心生喜欢。
走在潮湿滑腻的石板路上,璃月看着路旁青石水渠中那潺潺的水流,那水如此清澈,似乎随时可以舀来喝一般,每一家屋檐下都有一方伸向水渠的石板,她看到有孩子在那里玩水,有妇人在那里洗菜……古城本来就很安静,这潺潺的水声无疑给这份安静又增添了一抹清幽。
不远处有位身材窈窕的青衣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款款地走,素洁的裙摆在雨丝中飘啊飘,在青石巷道的映衬中,飘成了一首诗。
璃月有些出神,只觉在这古城的小巷中,无论邂逅谁都将是场美丽的际遇……
“姑娘,你吃饭了吗?小店的清炒芦笋和酱猪蹄都不错哦。”神思中,耳畔突然飘来一道出谷黄莺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璃月循声抬头,原来身侧是个酒馆,一名少女,细腻红润的脸蛋,清澈灵动的眸子,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一个大酒缸后面,带着天蓝水绿般的明丽微笑,看着她问。
多么年轻而又无忧无虑的一张脸!如这古城一般,让人触目第一眼,便心生喜欢!
璃月感慨着,踏上那被雨浸润得如玉光滑的青石台阶,鼻尖捕捉到一丝清淡的酒香,便指着那酒缸对少女道:“给我打壶酒,再来一个酱猪蹄,有蹄髈吗?”
少女看到璃月清艳绝伦的脸庞时,也微微愣了一下,此时又笑了起来,道:“有的,请稍等。”说着便动作熟练地开始忙碌起来。
璃月看着她抿着嘴角活力四射地用酒壶为她打酒,又娴熟地用油纸将她要的猪蹄和蹄髈小心翼翼地包好,忍不住就问:“小姑娘,你几岁了?”
少女已经将两个纸包用绳子系好,将酒壶和纸包一起递给璃月,笑道:“明明与我差不多年纪,却喊我小姑娘,姑娘你真有趣。”
“差不多么……”璃月递上银子,忽而一笑,道:“其实我已经三十岁了。”
少女愕然,见她转身要走,带着一脸纯稚激动问道:“姑娘你是会长生不老术的道人吧?”
璃月笑而不语,少女却将她的沉默当做了密不可宣的高深之行,满眼都是羡慕和崇拜。
离开那酒馆,身侧风景如旧,雨丝如旧,唯有璃月心情却悄悄地变了。
于是不想再走,抬眸一看,前面不远处有条小河,河上一座大水车,而水车这边就是一架石桥,她走过去,在桥栏上坐下,先把蹄髈丢给因为浑身湿透而显得苗条许多的檀郎,自己则一边喝酒一边啃猪蹄。
雨丝在河面上溅出圈圈涟漪,循环往复乐此不疲。璃月呆呆地看着,突然心中生出一种极奇怪的想法来:她想在这里住下来,她喜欢这里的安静,喜欢那青石墙角湿绿的苔藓,喜欢那缀满了爬山虎的老旧窗格,喜欢那蛛网般交错连横的潺潺水渠,喜欢这里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宁静祥和。
或许某一天她一样会厌倦,但至少她现在还喜欢着,她所需要做的,只是买一座宅子,可是她现在已经身无分文。
是的,那十几万两银票,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就弄丢了,身外之物,用不着的时候她很少会在意,离开怡情居时搜遍整个屋子也只找到那么几块银锭,到方才,已经用了个干净。
不过她向来不是为钱担忧的人,至少八岁之后她就没有为钱担忧过,没钱了,找一个有钱自己却又看不顺眼的人,拿过来用就是了。
只是自从跟着玉无尘后,她已经洗手不干很多年,想不到如今竟要在这么合她心意的地方重操旧业。
想了又想,她决定去永安的另一边——新城下手。
雨丝渐大,她浑身的衣衫已经湿透,微风拂过便一阵阵地发冷,她抹了抹脸上的水珠,正欲下来找个地方换身干净衣服,头上却蓦然撑来一把伞。
璃月顿了顿,十分淡定地回首,看清身后为她撑伞之人的容貌时,她却不淡定了。
*
永安的客栈也不同于别处,走进那古朴雅致的木门,偌大的庭院中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每一处精致之隅都放有石桌石凳,可以想见,天朗气清之时,必有房客在那里或品茶,或对弈,或聊天……无尽惬意。
璃月却无暇细看,她的目光追随着走在她前面一丈开外的那个男人。
她从未见过穿黑色衣袍的曲流觞,因而,眼前那抹修长凝重的背影,无端地让她感到陌生。
客栈中的掌柜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对曲流觞唯唯诺诺,曲流觞没有搭理他,轻车熟路地带着璃月往楼上走。
来到二楼对外的楼道上,璃月抚着缠满了蔷薇花藤的木质栏杆,微停了停,带着莫名的情绪走向曲流觞刚刚进去的那扇门。
刚踏进屋内,身后房门突然“砰”的一声关上,一只手伸来,一把就将她拽了过去。
猝不及防地被靠在门后的曲流觞拥在怀中,她听到了他急促的心跳。
原来,方才见面时的淡然和无动于衷,都是装的么?
他以一种仿若寻回了遗失已久的珍宝般的神情拥着她,那样紧,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却没有挣扎,她喜欢被人这么紧地抱着,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有人在乎。
他不说话,只是这样的默默地拥着他,唯一泄露心事的便是他稍显粗重的呼吸和他剧烈的心跳。
璃月知道,他想念她,可她这几个月却几乎从不愿想起他,她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她埋过玉无尘,埋过叶千浔,轮到埋他时,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
如往昔一般,她很快就感受到了他的温暖,今日她浑身湿透,这温暖便如雪中送炭一般让她浑身舒爽,她放松地靠在他身上,一瞬间觉得有些困倦。
“我以为你自己能照顾自己,所以你拒绝了我,可为什么让我看到这样一个清瘦苍白的你?什么样的心伤让你宁愿独自在雨中徘徊也不肯再前进一步?”他的声音没有以往的轻松干爽,仿似也被雨丝浸透了一般,潮湿而沉重。
璃月回过神来,轻轻推开他,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容仍是熟悉的,只是周身散发的气场已然陌生。以前的他不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透着阳光般的纯净爽朗,而如今……璃月确信在他身上闻到了兵器的铁锈味儿和淡淡的血腥气息。
她捎了捎湿透的长发,道:“记得我说过,不喜欢你追根究底。”
他看着她,少时,变换了目光,道:“好吧,换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杀慕容冼?”
璃月转身走向妆台边上的盆架,拿过架上的棉布,擦拭着自己的长发,头也不回地问:“为什么要问?”
身后的男人有片刻的沉默,再开口时,语音已不似方才那般平静,带着一丝愧疚一丝挣扎,他道:“他是我三叔。”
窗口微光中剪影般的女人身形忽而一僵,很短却很明显,然后又开始擦起了湿发,只是动作稍显凌乱,眉眼不抬淡淡道:“他是我父亲。”
曲流觞猛然瞠大双眸,突如其来的消息惊雷般滚过他的脑际,将他被各种思绪塞得一团乱的脑海瞬间就清了个干干净净。
他僵立在那儿,只觉得浑身都因为她这句话而麻了,直愣愣地看着璃月,找不回一丝头绪。
璃月却缓缓转过身来,直面惊愣的男人,嘴角忽而勾起一丝淡薄的微笑,问:“那我现在该叫你什么呢?慕容倦,抑或,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