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歌见璃月一步一个血印,微愣之后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如被尖刀刺中,一阵剧痛,他丢下江含玉大步追上璃月,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
璃月面无人色,被他这么突然一抱不由的一阵晕眩,回过神来看到上方苏吟歌那还沾着点滴鲜血的俊颜,扯唇一笑,道:“你又抽什么风?”
苏吟歌低眸看着她,抑着心中翻腾的罪恶感道:“你是人吗?”他虽不是女子,但身为医者,对于女子小产时该有的反应他再清楚不过。可这个女人,居然一边小产还一边走,血流了一地竟然一声不吭。
“死不了。”璃月说着,挣扎着要下来。
“我抱你走。”苏吟歌不放手。
“我自己能走,你带那个断腿的。”璃月强硬地推开他,伸手扶住一旁的树干,顿了顿,继续向前走去。
是她的任性,害了这个孩子,是以,即便再痛,她都没有资格自怜。她要记住这次的痛,并,永不再犯。
苏吟歌看着她血迹斑斑的裙摆,心中刀劈斧凿一般,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那自私的决定。见她这样,身为罪魁祸首的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怔立片刻,他僵着身子回去扶江含玉。
“不要你扶!我自己能走!”江含玉刚才被他毫无预兆地一扔,摔得又疼又狼狈,小姐脾气上来,自己扶着树拒绝苏吟歌的帮助。
“自己能走不早说!”苏吟歌冷哼一声,刚欲转身去寻璃月,耳畔却传来一声人体倒地的轻响,他回首,见璃月扑卧在草丛中,不由大惊,冲过去扶起她一看,原是晕了。
*
是夜,三人宿在临近湖泊的苇丛中,苏吟歌照顾昏迷的璃月至黎明时分,累极,便打了一会儿瞌睡。
不多时一梦惊醒,发现原本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没了踪影,耳边却传来轻轻的水声。
他循声拨开苇丛一看,微亮的晨光下,璃月泡在湖里,波光粼粼中,但见雪白的小脸犹如白莲一朵,在那苍碧色的暗沉背景中格外醒目。
苏吟歌一个轻掠过去把她从湖中拎出来,扔在岸上丰茂的苇丛里怒道:“你疯了!刚刚小产便泡冷水里,你想死么?”
“死又如何?谁在意?”璃月躺在碧草丛中,毫无血色的唇角勾着一丝微笑,没有温度,却纯净如细雨中初开的栀子。
“我在意!”苏吟歌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璃月乌眸沉静,看着他。
苏吟歌原本泛青的脸色硬是被她的目光烧出两朵红云,微微偏过头,稍显急促道:“你若死了……谁给我试毒?”
这个男人真的喜欢她,即便看到她刚刚小产,他还是喜欢她。
可她却不觉得高兴,她只觉得累,想好好歇歇了。
“去生堆火吧,把衣服烤干,我们就出发。”璃月撑起身子道。
*
自那天之后,月潇山庄的人再也没出现过,少了他们的围追堵截,行程变得简单轻松起来。
七天后,他们遇到了曦王府前来接应的队伍,璃月让他们把江含玉带走,她和苏吟歌则紧随其后。
回到朱武门怡情居,璃月倒头便睡,睡到傍晚却又被苏吟歌叫起来喝药,抵不过他纠缠,璃月勉强喝了药,再想睡却睡不着了,起来梳洗妆扮一番便去曦王府复命。
今夜曦王府的气氛格外压抑,璃月刚刚踏入府门便发现了。
二十名疑兵死士无一生还,太妃又命殒半路,王府中人如此消沉,倒是可以理解。
皇甫绝的书房亮着灯,林鹫心情低落地守在门口,看到璃月过来,如往常一般行了一礼。
璃月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嘤嘤”声,问林鹫:“皇甫绝在么?”
林鹫点头,道:“不过,秦姑娘,你此时最好不要进去。”
璃月淡然一笑,推开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有四个人,观渡宴几,皇甫绝还有江含玉。
观渡和宴几坐在他俩的老位置上,表情凝重沉默不语,江含玉坐在他们对面,用手绢蒙着脸嘤嘤地哭,皇甫绝坐在书桌后,低着头,苍白双手撑着额,看不清表情。
听到开门声,四人齐齐向门口看来。
观渡和宴几表情微变,江含玉拭着泪,眼中却射出了恨。皇甫绝抬起脸来,苍白的颊上泪痕交错,乌黑的眸子看到璃月便盯住了她,死死地不带丝毫情绪地盯着她。
母亲的死讯让这个男人悲痛欲绝,甚至于连恨该如何表达都忘记了,眸光空洞而麻木。
璃月自然知道江含玉已经告过状了,也不废话,迎着几人的目光走到皇甫绝书桌前,道:“事情的始末想必你们都清楚了,不用我再多说。这是你娘留给你的遗物。”将佛珠放在桌上,见无人说话,她转身欲走。
刚刚走出去五六步,耳畔突然传来男人声嘶力竭的怒吼:“我是疯了,才会相信你这杀父弑母的女人!”
一言既出,屋中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观渡眼神一暗,宴几则是微微摇头,江含玉听说璃月杀父弑母,震惊得连哭都忘记了,呆呆地看着那猛然停住了步伐的女人。
听他喊出那句话的时候,璃月脊背一僵。杀父弑母,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梦魇最深的痛。
仰起头,微闭了闭双眸,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目光中终于渗入了恨意的男人。
她从来都不是推卸责任的人,因而,对于太妃的死,于他,她其实心中是带着一些歉疚的。所以,她宁愿他恨她怨她来分担他心中的痛苦,也不愿用太妃的临终之言为自己开脱。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一种将她踩在脚下的语气来揭她最深的伤疤。
心中冷怒,她嘴角却弯起了甜美的微笑,神情温和地开口:“跟我上床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弃我是个杀父弑母的女人?”
江含玉一呆,手中锦帕掉在了地上。
看着皇甫绝眸中的恨意中又渗入了一丝愧悔,她笑容一收,微微抬起下巴,眸光冷硬道:“恨我怨我瞧不起我?皇甫绝,今天我秦璃月对天发誓,有生之年,定要帮你覆了这乾坤夺了这社稷,让你如愿以偿式微天下,再于每次登上丹陛龙椅之际,接受百官朝拜之时,想起我,想起这个助你荣登九五,却也曾杀父弑母的女人!如违此誓,犹如此椅!”右手一收一扬,身侧的一张檀木座椅顿时四分五裂。
掷地有声的话语和木椅碎裂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斗室之内萦绕不绝,震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迎着众人愣怔的目光,她步伐如猫,袅娜地走到皇甫绝书桌前,双手轻轻按上桌面,倾过身子俯下脸,看着面上泪痕未干的男人,神情冷绝字字坚定:“起兵之时,千万不要忘了通知我。我等着你将我!”
言讫,大笑着转身,目不斜视地向门侧走去,放声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人已走远,惟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
月色如雪。
怡情居屋脊上,璃月半躺着喝酒,檀郎陪在她左侧,亲昵地将头拱在她肩上。
不多时,苏吟歌那厮不请自来,霸占了她右侧的位置,与檀郎两两相望了一会儿后,劈手就来夺璃月的酒壶,道:“我记得告诫过你,这段时间你不能喝酒。”
璃月抱着不放,道:“我保证绝对没听到。”
“那现在听到了?”苏吟歌使劲将酒壶从她怀中往外扒拉。
璃月恼了,一脚踹过去,道:“你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了?烦不烦人?”
苏吟歌猝不及防,一个侧倒胳膊正好磕在屋脊上,右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口崩裂开来。溢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袖子,他一言不发跃下屋脊。
璃月仰头喝了口酒,怔了怔,扬手将酒壶扔了下去,“啪”的一声在下面的青砖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苏吟歌很快又上来了,换了身衣服。
“你什么时候走?”璃月仰面躺着,双臂枕在脑后问。
“你和我一起走么?”苏吟歌不答反问。
璃月摇头。
苏吟歌沉默了一会儿,道:“东仪慕容世家有一本武功秘籍叫做《锻心诀》,你若想在武功上更上一层楼,便先取了那秘籍,然后来天一岛找我。”
璃月笑了起来,道:“慕容世家?你对我也太有自信了吧?”她杀了慕容冼,只怕现在慕容世家正想杀她又找不着人呢。
苏吟歌仰头望着夜幕上那轮残月,声音如夜风飘渺,道:“只要你说要,自然有人会双手奉上。”语气中却掺杂了一丝不可察觉的落寞。
璃月侧头看他,不解道:“你什么意思?”
苏吟歌回过神来,看着她,脸上突然有了怨念,闷闷道:“怕就别去。”我叫人替你去要就是了。
“怕?呵,长这么大还不知这个字怎么写呢。”璃月坐起身,伸个懒腰,扭了扭脖子,道:“南佛盛泱,西武临颍都去过了,唯有东仪永安还未踏足过,是该去见识见识了。”侧身拍拍檀郎的头,笑道:“也让你去见识见识那里的小母狗。”
檀郎闻言,一双狗眼瞬间光芒四射,神情淫|荡地伸舌舔了舔鼻子。看得璃月直恶心。
苏吟歌看着她,傍晚的时候她去了曦王府,以皇甫绝的性格,太妃死了,绝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可她回来却若无其事……
罢了,这个女人,永远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她。
“苏吟歌,有没有一种药,女人吃了可以终生不孕?”璃月突然问。
苏吟歌一怔,直到璃月回头看他,他才移开目光,看着下面的庭院,道:“自然有。你……想要?”
璃月浅浅一笑,道:“嗯,能帮忙吗?”
苏吟歌垂眸,少时,侧首看她,淡淡道:“永安回来,如果你还是想要,我给你准备。”
璃月一手搭过来,道:“先谢了。”
苏吟歌不语。
东仪永安……
苏吟歌仰头:慕容倦,我是故意的,就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是抓不住,那么……别怪我。
*
深夜,皇甫绝书房。
观渡来到门前,吩咐林鹫去休息,自己则推开门走了进去。
皇甫绝趴在桌上,听到门响也没反应。
观渡在桌前站了一会儿,唤道:“王爷。”
皇甫绝一颤,抬起头来,极度的憔悴。呆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坐起身,他低声问:“亚父,有事?”
观渡拢起双手,道:“太妃之事,大家都很悲痛。”
皇甫绝目光一闪,刚刚干涸的眼角又湿润起来,默默垂下眸去。
观渡顿了顿,接着道:“但我现在来,却不是为了宽慰你,而是为了骂你!”
皇甫绝一愣,抬头看他。
“儿子、皇子还有王爷,都是你的身份,但成就这一切的根本条件,不是你的身世,而是因为,你是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你可以孝顺,可以柔情,可以有恨,可以有爱,但,你不能恶毒,不能刻薄,更不能理所当然地去践踏别人对你的付出!在怨恨责骂他人之时,你需要扪心自问,自己都为他人付出了什么?”观渡盯着他,句不容情。
皇甫绝伸手捧住头,闭目半晌,挣扎道:“我知道她不欠我,我只是……只是无法容忍她对母亲做了那样惨绝人寰的事,让我即便想见母亲最后一面都不能……我连好好安葬她都做不到……”说着说着,他又哽咽着流下泪来。
“王爷,你不是普通人,你的身份也不容许你驻足于普通人的层次,这不单单是指地位和权力,更重要的心智和毅力。你的意志力很薄弱,对于普通人而言,这只是司空见惯的缺点而已,但于你而言,却可致命。我问你,若是让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太妃一个全尸,你可愿意?”观渡问。
“我当然愿意!”皇甫绝不经思考地叫了出来。
观渡看着他,不语。
皇甫绝在他的目光中渐渐平静下来,却不以为自己有错,喃喃道:“她是我母亲,我为她着想,不对么?”
观渡面无表情,只道:“那么,我问你,你死了,谁来保证对方一定会遵守诺言让太妃风光下葬?我?宴几?还是其他人?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你真的那样死了,没有一个人会为你报仇,没有一个人会为你主持公道,因为你破灭了我们的希望带走了我们的信念,让我们数年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当然,我们也不会恨你,因为究其根本,我们之所以全力助你,并不是单单为了你。”
皇甫绝怔怔地看着他,显然,他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知道我当初为何独独选秦璃月去营救太妃么?就我们数以万计的部下中,武功和智谋在她之上的并非没有。但,没有人能保证会将太妃活着带回来,一来此行定然会遭到朝廷以及月潇山庄的全面追袭截杀,二来,太妃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能不能熬到朱武门也是个问题。我在挑人的时候,唯一的标准就是:万一营救失败太妃薨了,谁能将事情做得最干净利落?即便只是尸首,一旦落到朝廷手中,曦王府都将万劫不复,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们母子之间的感情有多深。所以,我挑选了秦璃月,而她,没让我失望。”观渡面色如常的披露真相,听在皇甫绝耳中却犹如惊雷过耳。
“只是因为点滴交情,她不远千里不计生死地为我们救人,以她的性格,若非真的别无选择,她也不会那样对待她倾尽全力营救的对象。今日她来,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面色更是苍白如纸,明显是一副重伤初愈的样子,你不闻不问便罢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当众说她‘杀父弑母’?我原以为你爱母至深,当是能体会她为爱弑母背后的痛,但我没想到,作为一个男人,你竟能刻薄至斯,简直比最最恶毒的妇人都不如!你……怎能踩着她最深的伤口去践踏她?你凭什么?”说起这些,观渡微微地激动起来,气得语音都有些发颤。
皇甫绝捧住头,面色痛苦地低叫:“别说了!别说了……”
观渡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控,顺了顺气调整了情绪,看着委顿在书桌后头发散乱的皇甫绝,半晌,低叹:“一直以来,我都很看好秦璃月这丫头,也曾想不遗余力地撮合你们。今日,我才终于发现,我错了,你,不配她。”
*
次日一早,观渡和宴几来到怡情居,准备就昨日之事代皇甫绝向璃月道歉,另外也关心一下她的伤势。
岂料迎接他们的却只有璃月的一封临别留言“我走了,日后如要寻我,去天一岛。”
宴几叹息,道:“到底来晚了。”
观渡心情沉重,他知道,从今天开始,曦王府对她只会越欠越多,金钱债易还,人情债难还啊!
招来园中服侍的奴仆,他问:“秦姑娘回来这两日有喝药么?”
伺候她的奴婢道:“有喝的,但奴婢不知是什么药。”
观渡吩咐:“去把药渣取来。”
奴婢答应着,很快便拿来了一包煮剩的药渣。
观渡宴几带着药渣回到王府,叫来府中医师,让他辨别一下这些药是治什么伤的。璃月那丫头虽然走了,但该他们分内做的事情,还是不能落下,如知道她受的是什么伤,送些对症的药材补品去天一岛也是应该。
四名大夫聚在一起将那些药渣一一理清分类,辨别半晌得出结论:一般女人小产后,大夫都会开这种药让她们补气养血。
听到小产二字,观渡和宴几当场就懵了。
璃月小产?会是谁的孩子?
叶千浔?圣境一事璃月应该还没有原谅他,否则也不会和皇甫绝发展成那样,所以,不可能。
苏吟歌?不会,看他俩在一起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曲流觞?也不会,据可靠消息,他年前就回东仪了,而璃月来时,根本毫无有身孕的样子。
算来算去,好像只剩一种可能,而且根据时间来推算,似乎也正合得上。
那就是,这个孩子……是他们的王爷,皇甫绝的?!
想到这层,观渡和宴几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
但事实是,璃月确实身体很差,符合在途中小产这种推测,而江含玉回来后在描述中对她的身体状况却只字不提……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观渡仰天,一瞬间感到万分后悔,万分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