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月潇山庄临风馆。
画云轩,玉无尘迎风而立,如丝的雾岚模糊了他的背影,轻渺澄净得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
“少爷,大少爷来了。”出岫站在他身后,轻声禀道。
“嗯。”玉无尘没有回身,握着玉扇的手却紧了紧。
玉九霄,比玉无尘大三岁的兄长,容貌周正身材魁梧,比起玉无尘的不食人间烟火,他显然要真实而世俗得多。这两人站在一起,其实很难让人相信他们竟是亲兄弟。
“你没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来到雾丝袅袅的轩中,玉九霄开门见山地问。
“我从未说过要将她带回来。”玉无尘淡淡道。
“那你此番纯粹是去找她厮混的?帘秋尚在叶千浔的手里生死不明,你竟有心情跑去跟她幽会?”玉九霄的声音转而严厉起来。
“叶千浔劫持她不会是为了杀她,这样毫无意义。人需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帘秋也一样。我认为你与其在这里发怒,不如想想叶千浔究竟想拿她与我们交换什么?”玉无尘仍旧背对着他,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管他想交换什么?抓到秦璃月,用她与叶千浔交换帘秋就是我的选择。”玉九霄说完,转身欲走。
“别动她。”耳畔传来玉无尘风一般的声音。
玉九霄停住脚步,凝眉转身,问:“你说什么?”
玉无尘缓缓转过身来,轻纱般的雾丝中,愈显得他容颜如画。他看着玉九霄,不带丝毫温度道:“我叫你,别动她。”
玉九霄怔了怔,突然冷笑起来:“怎么?不准备继续假装无动于衷了么?你真是好耐心啊,一忍就是五年,就连我也差点被你骗过,以为她真的只是你的一个杀手而已。你不知道当你发现身边某个人毫无弱点可寻时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即使,这个人是你的兄弟。”
“你触到了我的底线,我希望你不要尝试挑战我的底线。”玉无尘看着他冷笑的脸,突然发现,原来兄弟之间,也可以很陌生。
玉九霄见他不似开玩笑,便也收敛了笑容,道:“原来已经触到了底线,那可真是抱歉了。只怪你保护自己女人的方式太特别,为兄没看出来,差点害她命丧黄泉。只不过……凭她现在和叶千浔的关系,应该说成是他的女人比较贴切,我动叶千浔的女人,与你的底线应该无关吧。”
“我说过了,别动她。”玉无尘仍旧没什么表情地重复这句话。
玉九霄目光冷了起来,少顷,切齿道:“你这是在挑战我的底线。”
玉无尘微微笑了,云淡风轻道:“大哥,你知道我一向无意与你争任何东西,但这几年来你对我的忌惮让我十分疲惫。或许,是时候向你展示一下,我究竟有多大的实力了,你想看么?”
玉九霄目光僵滞起来,玉无尘的眸子就像无底的深渊,越看进去便越心惊胆战。
良久,他头一扭,不发一语地离开。
*
沁阳是西武帝都临颍的三大卫城之一。
沁阳城里有一家沁阳客栈,沁阳客栈里有间天字二号房,天字二号房里有张方桌,方桌上有一壶酒两碟菜,菜的香味引来一只馋猫。
璃月将门悄悄推开一条缝,菜香味越加浓郁,房中却静悄悄的似乎没人。眼珠一转,她嗖的一声挤进门缝,溜到房中一看。
哇,一碟香辣虾,还有一碟貌似是鱼丸,每一颗都雪白晶莹像夜明珠一般,下面还都垫着一小片绿叶,绿白相间甚是好看。
苏吟歌这家伙,明明把他甩了却又凭着檀郎般的本事追了上来,黏了她一路。有史以来,她还从没觉得赶路是件这样累的事情,如今眼看快到临颍,他竟然偷偷开小灶犒劳自己,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在偷吃之前,最好还是找找她想要的东西。
璃月擦了擦口水,扭头朝他的床边走去。
话说这家伙还真是挺爱干净,看这床铺收拾得一道褶子都没有,好像没人睡过一般。璃月才不管这么多,爬上去将他包袱扯出来,打开一看,登时瞠目。
满满一兜子的瓶瓶罐罐,都只有拇指般大小,五颜六色无奇不有,应该……都是毒吧?
啧,几十瓶毒药,这家伙怎么能记得住哪个是哪个呢?她看一眼就觉得眼花缭乱了。
当下也不管那么多,伸手到里面一顿翻,终于找到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一条黑色的蛆虫正慢吞吞地贴着瓶壁蠕动。
霸王蛆!
她说想看,他果真带了,看起来这家伙对她的话倒还蛮上心的。
璃月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忍着恶心将那装有霸王蛆的小瓶子藏到自己的腰带里,又在兜里一阵翻,想偷瓶毒药以备不时之需。
随手拿起一只白色的小瓷瓶,打开一看,里面都是些白色的细小粉末,她不敢闻,也不知这是什么毒,盖上瓶塞便将它和霸王蛆藏到了一起。
将他的包袱丢回原处,她来到桌前,看着那两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舔了舔嘴角,刚想伸手去拿,又想:如果偷吃了那家伙会不会一怒之下又对我下毒呢?
嗯,来权衡一下。就算他对她下毒,一定会给她解毒,她最多难受一天或者一夜。但,看看桌上这两碟菜,如果她吃不到的话,一定会难受好几天啊。
两相比较,当然是偷吃比较合算。
想到这里,她兴奋地搓搓手,大刀阔斧地在桌边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哇,说实话,这家伙的手艺真不是盖的,每次吃他做的东西她都有些陶陶然的感觉,然后食欲无限增长,就像这虾,她觉得自己能吃一缸。
但这家伙每次做东西都是少而精,害她常常不能尽兴,但要再去吃别的东西,又觉得味同嚼蜡。
哎,如果将来哪个女人有幸跟了他,别的不说,能天天吃到他做的东西也算是世间最大的享受了。
哦,忘了,这家伙是个龙阳,如此说来,只有那什么九天玄女有此殊荣了。嫉妒啊嫉妒!
啧啧,这鱼丸看似简单,却比香辣虾更好吃,润润滑滑入口即化,含它在舌尖上,璃月觉得自己都快跟着一起融化了。
真是该死的好吃啊!可惜只有八个。
转眼间便剩了最后一个,璃月将它举在指尖,盯着看,哀怨地想:吃掉了下次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吃了……
门突然被打开,苏吟歌一抬头,看到房中的一幕时愣了一愣,随即铁青着脸冲过来,叫道:“有没有搞错?你偷吃便罢了!竟然一个都不给我留!我做了一上午啊!”
璃月这才发现他的目标是她手上那颗鱼丸,当即张开小嘴就欲一口吞下。
说时迟那时快,苏吟歌一把拽住她手腕另一只手卡住她的脖子,将她尽量推离那颗鱼丸,自己却俯首去咬。
眼看鱼丸就要被他吃到,璃月急了,一边拼命和他较着手劲一边大叫:“苏吟歌你要不要脸?一个大男人竟然跟我抢吃的!”
苏吟歌本来看准了能咬到鱼丸,不意这女人被人掐着脖子竟然还两手并用地将鱼丸从他嘴边扯了回去,顿时怒道:“你偷吃你还有理了?”
“我当然有理!”璃月被他掐着脖子使不上力,眼看鱼丸又要被他夺去,情急之下一脚踢向他腿间。
苏吟歌到底是吃一堑长一智,但见他轻轻巧巧地一闪,避过她恶毒的攻击,同时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转而到她腰间一挠。
“哈哈哈!”璃月痒得大笑,苏吟歌趁她不注意一口就将鱼丸吞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在一旁坐下。
璃月看看空荡荡的指尖,失落之感油然而生,不行,到嘴的鱼丸哪有被抢走的道理?
当即往前一扑,将一脸惬意的苏吟歌从凳子上一下扑到地上,她凶神恶煞地骑在他身上,一手掐住他脖子一手捏住他两腮,气急败坏道:“给我吐出来!”
苏吟歌瞠目,口中因含着鱼丸含糊不清道:“你疯了!”
哦,还在嘴里,嘿嘿,还来的及。
璃月二话不说,俯下身堵住了他的唇。
……
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劲……
璃月躺在地上,搂着苏吟歌的脖子,一边与他接吻一边迷迷糊糊地想。
她好像只想把他嘴里的鱼丸抢回来,可……现在是什么状况?
脑子里一团浆糊,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他的吻好温柔……
软滑的舌技巧性地探索着她的口腔,带来一阵酥酥麻痒,她从不知道,原来这样轻柔的唇齿缠绵会让自己如此敏感。
他勾引她的舌与他共舞,一样的挑逗纠缠,带来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当他含住她舌尖轻轻吮吸的时候,璃月浑身一麻,清晰地感觉到小腹深处酸软起来。
她……有点想要。
他甚至连手都没动,仅仅是吻了她,就能让她想要,这样高超的接吻技巧,在她的记忆中,唯有金缕那只妖孽可以与他一较高下。
想起金缕,不由想起他那句“我们三个一起睡吧”,貌似他和苏吟歌有一腿来着,他俩不会就是这么互吻所以才练的这么好的吧?
想到这一层,璃月顿时一阵恶寒,睁开眼睛却见上面的男人双眸微闭一脸忘情,好不投入的样子。
她伸手抵着他的肩将他推开,苏吟歌眼神还有些迷离,怔怔地与她对视着,比鱼丸味道更好的唇透着绯红的水光,好不诱人。
璃月觉得有些尴尬,明明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滚到一起拥吻,还吻得这么忘情……
见苏吟歌没有起身的意思,她清了清嗓子,问:“金缕还没被废掉吗?”
苏吟歌:“……”
刚刚萌生的一点柔情立马就被怒火烧了个干净。
试想,一个女人刚刚跟你吻过,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别的男人的情况?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当即从她身上起来,冷哼:“勾引人的本事还真不一般!”
璃月柳眉一竖,怒道:“你哪只狗眼看见我勾引你了?”
“这是我的房间,你不请自来,不是勾引是什么?”苏吟歌掸了掸衣袖,一脸欠揍的傲慢。
璃月语噎,一脚踢在他小腿上,骂道:“去死!”摔门而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璃月挠了挠头,发现自己现在和苏吟歌的关系的确有些不正常,竟然会为了他一句话动气,不是她风格啊。
可她真的生气了,非常生气,明明是他一路追过来,浑水摸鱼搂着她一顿亲,竟然说她勾引他?她品位那么差吗?
算了,反正自己肚子填饱了,觉也睡足了,让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臭男人爱死哪去死哪去,她现在就去临颍。
思虑一定,她拎起自己的行囊便出了客栈。
这边已经落跑,那边却还在思考。
苏吟歌在房内来回踱着步,想:金缕让我看住她,我却好像有点饥不择食想把她吃掉,要是被金缕那家伙知道了,漕帮和父亲必受我连累。
可若就这样被他牵制一辈子,我心何甘?如今他不过是太子,还有个金威与他争权夺势,他尚且如此厉害,若待他清除政敌坐稳大位,漕帮的处境岂非更危险?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我虽志不在接手漕帮,但那毕竟是父亲毕生的心血,我难道也能不在意父亲么?
也许,是时候为漕帮寻些后路了,但愿,还来得及。
思绪一转,想起秦璃月,不禁又想,金缕对她尚不知是何种感情,但曲流觞绝对是喜欢她的,他虽现在回东仪去了,但看他走时的表情,与其说放下倒不如说是逃避。曲流觞是他最最要好的朋友,朋友喜欢的女人,他插一手不太好吧。
可刚刚吻她的时候,他真的有些心动,此时想来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又不是初试情欲的毛头小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吻而心动?
无论如何,他刚刚说她勾引自己的话该是过分了,瞧,像她那样刀枪不入的女人不是也气得摔门而去了么?还是去看看她吧。
如是想着,他踌躇地来到璃月房前,敲门,没人应,推门进去一看,发现人和行李又没了。
怔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女人,又丢下他跑了!
苏吟歌双手叉腰仰头吸气,好半天才控制好濒临抓狂的情绪,开始考虑追还是不追。
其实根本无需考虑,都已经来到这儿了,不追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所以……
他二话不说冲回自己的房间,拎上行囊又追出了客栈。
*
次日一早,帝都临颍西南角的一家小客栈里。
璃月昨日下午来到这里,与早已潜进临颍的二十位曦王府精干之士见了面,了解到皇甫绝观渡一行两天前已经到了临颍,大概再过两天便会离开,至少要五天之后,待皇甫绝一行到了安全之地,他们才能着手抢人。
这一路上,人们议论纷纷,到处都流传着皇甫绝送天钦宝盒之钥回帝都的消息,看起来观渡他们声势造的很好,璃月只是好奇,他们凭什么让皇帝相信他们带去的是真的钥匙呢?这个恐怕只有回到朱武门后才能得到答案了。
坐在梳妆台前,璃月对着墙上那面小小的铜镜,一边梳理长发一边东想西想,突然一阵恶心泛上来,她忍不住侧身低头,捂着胃干呕起来。
一番难受至极的折腾后,璃月取出手绢擦了擦嘴角。早晨起来就恶心干呕,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一开始她没当回事,如今看来,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难不成她生病了?
唔,今天去看看大夫吧,再过几天便要入宫救人,此时若身体出了岔子可不太方便。
小客栈旁边便是一间医馆,璃月一脸愣怔地问给她搭过脉正在开药方的大夫:“你说什么?”
“姑娘,你有喜了,我给你开几服药,按时服用,很快就不会吐了……”大夫一边写一边唠叨,抬头一看,却发现璃月已经向门外走了。
“哎,你……”大夫刚想叫住她,璃月扬手甩过来一锭银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医馆。
有喜?她是怀孕了么?开玩笑的吧?
细想想,上个月貌似真的没有来葵水……
想到这一层,璃月仿似瞬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下就靠在了医馆外的青砖墙上。
如果说她真的怀了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只能是皇甫绝的。
为什么会这样?她和叶千浔睡过那么多次都没怀孕,为什么和皇甫绝就会?
她忘了,叶千浔几乎是隔几个月才来一次,而皇甫绝……那半个月他们几乎夜夜都在一起厮混,自然比较容易怀孕。是她倏忽了,竟然忘记了避孕这回事。
如今怎么办?
孩子……
她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若是能有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也算有了念想有了家,好像也不错。
可是,她跟皇甫绝不可能有未来,皇甫绝喜欢的是和他青梅竹马的江含玉,也就是说,如果她生下这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注定和她一样,生下来就没有爹。
自幼,她就常坐在妓院门口看着街上那些孩子被他们的父亲扛在肩上走来走去,她很羡慕,那时她真渴望自己也能有个爹,也能把自己扛得高高的走来走去让别人羡慕。可这种愿望,成了她一生不可弥补的伤痛和缺憾。
她不想让她的孩子跟她一样命运,因为这样的命运,委实不好。
才一个多月,喝药的话,应该很容易打掉。以前在妓院,有些妓女不慎怀孕就会被逼着喝药打胎,她们会在床上滚来滚去,痛不欲生地嚎叫,然后老鸨命人去把她们的嘴堵上,过几个时辰拿出一床血迹斑斑的被褥,打胎便算是成功了。
她伸手捧住自己的头,不顾来往行人诧异的眼光,顺着墙壁蹲了下去。
难以想象,她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难道她也要和那些女人一样在床上疼几个时辰,只为打掉自己腹中的胎儿么?
她知道,她要杀江含玉轻而易举,但心不在她身上的男人,她不想去争,也不屑去争。可若她想生下这个孩子给自己的生活添一点亲情的暖色,她就必须为孩子找个父亲。
找谁呢?她所认识的这些男人,她相信没有一个会愿意做她腹中孩子的父亲,而她不认识的男人……要找到一个合心意又不在乎她已经怀孕的,定然很难,她又不是可以将就的人。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打胎这一条路可以走。
打吧,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正如她自己一般,来的不是时候,所以注定出生之后命运多舛。
她很难过,但她不恨任何人,这是她自找的,后果她必须自己承担,这就是任性的代价。
咬着唇,她正欲站起身去那药铺中买堕胎药,耳畔却冷不防传来苏吟歌戏谑的声音:“怎么?跑不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