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不知时辰,只是看到月已西沉。
踢醒正在打瞌睡的守夜太监,要了一浴桶的热水,璃月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东宫另一端,金碧辉煌却灯火不明的宫殿内,宽大的紫金龙床后镶嵌着大幅玉叶牡丹图案的墙壁突然从中间裂开。
一身黛袍的金缕从里面走出来,长发披散神情冷酷,野性不羁的模样和白天相差甚远。
待他完全出来后,墙壁又缓缓合上,严丝合缝无迹可寻。
等候在黑暗角落的李逝急忙上前行礼。
金缕袍袖一扬,将手中一叠批复好的情报扔进他怀中,问:“今晚她情况如何?”
李逝额上冒出数颗冷汗,不知该不该说。
金缕走到桌边,回头看到他的表情,道:“直言无妨。”
“是。”李逝欠了欠身,道:“入夜之后,叶千浔来了,与秦姑娘状甚亲密。随后两人出了宫,因叶千浔武功极高,属下们不敢跟得太近,所以不清楚他们讲了什么。但菊花红了那边来报,两人去了那里,点名要找九天玄女。双方正欲动手之时,秦姑娘不知为何又将叶千浔拉走了。离开菊花红了之后,两人去了城东的一片树林,因离得远,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说到此处,李逝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瞄了金缕一眼。
听到叶千浔三个字时,金缕的眉头已皱了起来,随后就一直陷于沉思状,李逝松了口气,以为他并没有在听,不料刚停下来他便接口道:“听到呻吟?”
知瞒不过,李逝硬着头皮点头,接着道:“一个时辰后,叶千浔离开,秦姑娘独自回来了。”
金缕侧头看着窗外,一手搁在桌上,拇指依次按着其余四根修长的手指,发出“咯咯”的脆响,表情沉静目光冰冷。
片刻的沉默后,李逝试探道:“殿下,血影宫虽然势力庞大,但叶千浔却习惯独来独往,只要布置周到计划缜密,要杀他,应该不难。”
金缕眉眼不抬,道:“现在没必要为了他损兵折将。”顿了顿,又问:“可有查出此番他因何来南佛?”
李逝禀道:“查出来了,似是为了月潇山庄出走的三小姐玉帘秋,目的还不清楚。”
金缕斜眸,问:“玉无尘呢?”
李逝道:“天一岛那边传来消息说,曲流觞离开的那天晚上,他也离开了,急匆匆的都没来得及跟苏庭松辞别,还是他的侍从留下来向苏庭松赔罪的。”
金缕闻言,微微笑了起来,昏暗光线中明丽的脸庞犹如静静绽放的幽昙,语音轻缓道:“有道是杀人为下,诛心为上。此番,我陪他玩一把。”言讫,让李逝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李逝连连点头。
*
天光渐亮,一只黄雀,落在璃月的窗棂上,吱吱乱叫。
檀郎最先醒了过来,蹦跶着去撵那黄雀。
浴桶中,璃月浑身一颤,突然惊醒。
她刚刚做了个梦,梦见那夜流觞与皇甫绝交手的情景。皇甫绝刀光如雪,而流觞那条似鞭似剑的武器则划出道道涟漪般的银光。
银光……
叶千浔说,最后一招只看到银光一闪……流觞说,要杀了叶千浔……
天呐,会是流觞吗?她只当流觞是因为生她的气而暂时离开,根本没想到他会去找叶千浔。
她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从未想过,他真的具备与叶千浔相抗衡的实力。
如果真的是他……
她捧起已冷的水,泼在自己脸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然而担忧却更深重。
叶千浔差一点死掉,他说对方的情况并不比他好……
哦,天呐,如果是流觞怎么办?昨夜被那禽兽弄得迷迷糊糊,竟然忘了仔细问一下当时的情况。
想到此处,她再也坐不住了,从浴桶中站起身,草草地穿上长裙,踱到空气微凉的花园里。
怎么办?回天一岛看看他有没有回去,看看他伤势怎样?
可,若是他没回去,天一岛上只有苏吟歌那只毒舌男怎么办?看起来他不男不女的相好也挺厉害,竟敢接受叶千浔的挑战,想制住他威胁毒舌男的计划怕是要暂时搁浅了。
可若是自己不去,流觞负伤回去,发现她跟金缕走了,岂不更伤心?
啊,好烦,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她抬头,发现身旁不知一株什么树,繁花如雪,香气袭人。
抬起手,欲摘离她最近的那朵,不料手一抬起来才发现腰肢酸软得厉害,心中正暗骂叶千浔那只禽兽,身后却传来金缕清朗而笑嘻嘻的声音:“够不到了吧?月姐姐你真笨,左脚踩右脚上不就行了?”
璃月嘴角无奈地一勾,转身看他。
锦衣华服的粉嫩少年,在微曦的晨光中,明丽美好如误入凡尘的仙之子。
璃月的眼中一亮,又是一暗。
这家伙,如果不是真傻,正常人谁想得出用“左脚踩右脚上”的办法来垫高自己?
至于在床上的娴熟?或许可以用“食色性也”的本能来解释吧。
金缕走到近前,轻而易举地摘下一朵硕大的白花,看了看,貌似嫌弃:“月姐姐你摘它干吗?长得又没你好看。”
璃月仰头看着神情认真的他,决定不再继续猜他,太难猜,她现在也没心情猜,只道:“小粉嫩,给我准备一匹良马好不好?”她要回去看流觞,必须得去。
金缕愣了愣,欢喜道:“月姐姐,你要出去玩?我跟你一起去。”
璃月抚额,道:“你乖乖在这呆着不行吗?”
粉嫩没了声音。
璃月抬头,发现粉嫩明若春光的大眼里又开始秋水潋滟,他万分委屈:“月姐姐,你要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为什么?什么人让你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听到这个词,璃月有些出神。
是啊,她什么时候也变成了一个有牵挂的人了?自从母亲死后,她一直是逍遥洒脱去留无意的,茫茫天地中,她在乎的,牵挂的,需要照顾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可如今,她竟会开始为了流觞而牵肠挂肚了,这是为什么?
低头仔细想想,她有些明白了。
如今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几个男人,玉无尘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狩猎对象,于她而言,他代表的是挑战,成功或失败便是最后的结局。
叶千浔是床伴,从一开始被她强上到后来的绝地反扑再到昨夜的类似表白,说实话,她还来不及对他想太多。
皇甫绝是债主,从一开始追着她讨要玉佩到后来她进入王府矛盾不断,她对他是越来越看不上。
至于面前这只看不透的小粉嫩么……什么都不算。
只有流觞,一开始便是与她性情相投的朋友,两人从相识至今,除了自己两次让他吃醋离开,他从未伤害过她,留给她的记忆几近完美,这也注定了,他在她心中绝对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她关心他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
虽说身份神秘了些,但神秘的男人更有味道不是?
想通了这点,她心情愉悦起来,抬头看着小粉嫩道:“是啊,的确有人让姐姐放心不下呢。”说着,呼唤躲在不远处的檀郎,转身就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与其站在这里继续和这只妖孽唧唧歪歪,她还不如自己上外面去买马,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十几万两银子,什么样的好马买不到?
金缕转身看着她的背影,从她刚刚冥思的表情他就看出,她没把他放在心上。她在乎的是谁?叶千浔?曲流觞?还是玉无尘?
仰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
好吧,他决意用娶她来报救命之恩是他一厢情愿,她有自己选择的自由。但,清除那些碍眼的家伙,应该也是他的自由。
慢慢来吧,他才十五,她才十六,时间,多得是。
*
西武,朱武门,曦王府。
书房,一名容貌清俊的少年毕恭毕敬地侍立一边,观渡手执一副画,宴几在一旁探头而视。
看了良久,观渡扭头问一旁的少年:“林鹫,你确定这是当年长淮名妓秦苏苏的画像?”
林鹫俯首,道:“是,这幅画像乃是当年一位仰慕她的书生所画,属下几经周折才弄到手,也去湘春园求证过,不会错。”
观渡闻言,侧首看一旁的宴几,问:“你怎么看?”
宴几看着那酷似东仪裴延熙的人像,手拈长须,道:“有点意思了。”
观渡放下手中画卷,转而拿起桌上另一幅卷轴,展开一看,眉头微皱。
画上男子玉树临风英武俊朗,透着几分眼熟。
“这是当年秦苏苏第一个入幕之宾?”观渡问林鹫。
林鹫挠了挠头,拱手道:“回亚父,因为时隔多年,湘春园的人都不太记得此人的模样了,这是根据湘春园的老鸨以及当时几个与秦苏苏关系较为要好之人的回忆画的,完成之后给她们看,她们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观渡点头,挥手让他退下,随后对宴几道:“此人,我应该认识。”
宴几笑道:“东仪慕容世家的三当家慕容冼,谁不认识。”
观渡想了想,眸光深邃道:“你曾说秦璃月天生贵骨,如今又看到这两幅画,不得不让我心生联想。纵然是巧合,也不至巧合到此等地步。”
宴几点头表示赞同,并补充道:“除了被雷劈,所有的巧合最后都可归结为人为。”
“如果真如我等所想,对王爷来说,这可是个千载难得的机会。”观渡谋算着。
宴几抚须:“前提是,姓秦的那丫头在我们这边且比我们晚知道真相。”
闻言,观渡倒似乎有些犯起难来。
宴几见状,似笑非笑道:“我看她对你似乎很是信任啊,冰丝血灵那样的奇物都交给你保管。”
观渡道:“此物定非为她所有,如非烫手,她岂会交给我保管?说起留她,就算我能留她,不过一时,要长久的留住她,还需王爷出马。”
宴几笑了起来,道:“就王爷这般的性格,除非秦丫头没见过比他更俊美的男子,否则……”他没接着往下说,因为余下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观渡叹道:“是啊,好在如今含玉郡主不在,王爷许是也会觉得有点空虚……”说到此处,他仿似蓦然发现身为长辈在背后如此yy自己的晚辈有些不妥,遂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收起两幅画道:“此事先不要让王爷知道,他心里藏不住事,姓秦的那丫头又是贼里挑出来的精,若被她察觉,不管其中藏着怎样的秘密,我等都无法利用了。”
宴几憋着笑,道:“我明白。”
话音方落,皇甫绝从门外进来,他刚刚回府,看起来风尘仆仆。
进门看到观渡捧在手里来不及藏起的两幅卷轴,问:“那是什么?”
观渡不慌不忙道:“皇帝说要给你指婚,送来了几副适龄小姐的画像,我和宴几挑了两幅比较好的给你过目。”
皇甫绝浓眉一皱,俊美的脸庞顿时被乌云笼罩,万分不耐加厌恶道:“不看!”
于是观渡心安理得地将画像收了起来,切入正题:“王爷,我认为,你应该亲自去把璃月姑娘找回来。”
皇甫绝刚坐下喝了口茶,闻言一噎,顺了半天的气,然后面无表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找她。”
观渡俯首,十分认真道:“王爷,不管是做人还是做事,该自己担负的责任,作为男人,就应该担负起来。如果因为她只是一个没有地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便对她始乱终弃,此事若被太妃知道,想必她会万分失望吧。”
皇甫绝呆了一呆,随即跳了起来,大声道:“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根本碰都没碰她,何谈始乱终弃?”竟然还扯上了他的母亲,真是岂有此理?!
“哦——”观渡拖长了音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皇甫绝心里刚刚冒出希望的草尖,却见他突然扭过头去问宴几:“你信吗?”
“这个么,呵呵,或许,呵呵,值得研究。”宴几口中打着哈哈敷衍,脸上却分明是一副“我又不傻,相信才怪”的表情。
皇甫绝看着他俩那样,若非生于皇家自幼教养良好,只怕早已急得抓耳挠腮了。他郁闷了片刻,突然问观渡道:“此番去天一岛你不是刚刚见过那个女人吗?她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
观渡摇头,道:“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哀怨地问了问王爷与含玉郡主的近况,说希望她的离开能让王爷幸福。”
皇甫绝语噎,随即万分无奈地仰头,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看着上方的房梁,少时,握着双拳几近发狠地大叫:“我真的没有碰过她!真的没有!没有!”
宴几神情悠然,一手轻慢地抚上长须,拖长了音调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
一旁观渡以同样的表情和语气默契地接口道:“欠下的债兮你要还——”
皇甫绝看着这对活宝,无语凝噎,少时,恼怒地“哼”了一声,转身便消失在书房外。
接下来的几天中,但凡皇甫绝遇到观渡和宴几,耳边总不免萦绕着“风萧萧兮……”“欠下的债兮……”这样的声音,而且因为这两句话是从这两个在王府中举足轻重的人口中说出来的,所以渐渐开始被府中其他人口口相传。
某日,皇甫绝带人巡城,五六个挂着鼻涕玩着风车的孩童从他身侧跑过,嘴里万分顺溜地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欠下的债兮你要还,风萧萧兮易水寒,欠下的债兮你要还……”竟是将这两句话当成了儿歌。
皇甫绝黑着一张堪比包公的俊脸,扭头就回了王府。
宴几和观渡照例坐在廊下弈棋,见他匆匆回来,宴几忙放下手中棋子,一手抚上长须,还未张口,便听皇甫绝气冲冲问道:“那女人在哪?我找她回来当面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