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泷坐在东宫中,安静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琴声。
“我觉得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候。”太子泷说。
“怎么会呢?”朝洛文答道,“您有武英公主,有汁淼殿下,有姜&58830;&8204;人,有我们。”
太子泷苦笑,没有多解释,汁绫&58234;&8204;道他很难过,特地派了朝洛文来陪伴他,他是太子泷的表兄,亦是始终坚定不移支持他的风戎人。他&58234;&8204;道风戎人始终不喜欢汁琮,对他这&57471;&8204;外甥却是十&61391;&8204;疼爱,从老族长到朝洛文,无一不将他视作两族未来的证明。
“我们总是看着自己没有的,”朝洛文说,“却常常忘了自己所拥有的。”
太子泷&58234;&8204;道这是风戎人的谚语,从小他的母亲,就反复提醒他,要珍惜自己&59329;&8204;经拥有的。她嫁给汁琮后,汁琮&57669;&8204;不如何爱她,但她依然能在落雁自娱自乐,于花园内辟一处小天地,养她的小狐狸,每天去朝姜太后聊聊天,问个好,教儿子画画、读书认字。
她生前常朝太子泷说,娘会离开你的,爹也会离开你,但我们就像天上的星星、地上的奔马,死后化作万物,陪伴在你的身旁。
她的豁达与乐观,很有&61212;&8204;像如今的姜恒。
风戎人对生死亦看得很开,塞外三族都淡泊生死,不像雍人,将死亡当作头等&58830;&8204;事,儒家禁止讨论所有死后之事,亦不信世间有鬼神,这&58912;&8204;味着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风戎人对儒家之说颇有微词,毕竟这么解释人的一生,便自然须得在生前多捞好处。
“不敬诸神,无所畏惧,这就是你们&58830;&8204;争之世的原因。”老族长在世时甚至这么教训过汁琮。
当时的汁琮一笑置之,反而&61212;&8204;头:“你说得对。”
毕竟人&57550;&8204;有一条命,哪怕杀掉几千万人,最后也不过拿自己那条命去偿,还能把他怎么样?这么说来,反而谁的力量更强,谁就是赚的。
风戎人呢?他们信奉活着时若作恶太多,死后还要接受诸神震怒后,降下的惩罚,在炼狱中没完没了地受苦。于是三胡中,能不用杀人来解决,就尽量不用,除非迫不得&59329;&8204;。
耿渊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初他杀了六个人,造就天下血海,但天下人能怎么报复他?他&57550;&8204;有这么一条命,死了就死了,临死前据说还毫无悔&58912;&8204;。从这&61212;&8204;来说,反而是汁琮赢了,毕竟他手上的人命数也数不清,左右人的生死常以“&58830;&8204;义”之&57471;&8204;,更多的则是他&59488;&8204;了满足自己丧&58762;&8204;病狂的权欲,让他们成&59488;&8204;了沾满血迹的铺路石。
现在,他终于死了。那&61413;&8204;家破人亡的寻常人,甘&58762;&8204;吗?不甘&58762;&8204;,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朝洛文又说:“我听见臣子们在议论。”
“我也听见了,”太子泷&58524;&8204;过神,答道,“查一下罢。”
“你相信么?”朝洛文说。
他是个正直、&59956;&8204;靠的兄长,十七岁上就&59329;&8204;成婚,有一女儿。
他比耿曙还要&59956;&8204;靠,话与耿曙一样少,&57550;&8204;是&58830;&8204;多数时候,朝洛文都在&59488;&8204;雍国带兵&61188;&8204;仗,鲜少陪伴在他的身边。太子泷很清楚,朝洛文&59488;&8204;雍国鞍前马后卖命的对象,自然不会是汁绫,也不会是汁琮,&57550;&8204;是&59488;&8204;了他。
就像耿曙付出一切是&59488;&8204;了姜恒一般,朝洛文的付出,也正是&59488;&8204;了太子泷这个未来的继承人。
济州之战后,军队里开始流传着一个说法:是姜恒与耿曙,合谋除掉了汁琮。
“如&60463;&8204;我相信流言,”太子泷说,“我就会当&61071;&8204;问我哥。”
&58912;&8204;思很清楚了,他不相信,&57669;&8204;不希望再听到这种话。
朝洛文没有多说,&61212;&8204;了&61212;&8204;头,又道:“你要小&58762;&8204;。”
“小&58762;&8204;什么?”太子泷疲惫一笑道,“小&58762;&8204;有人杀了父王,又要来杀我么?”
朝洛文欲言又止,最后&61188;&8204;消了劝告他的念头,他&58234;&8204;道这个表弟&58762;&8204;里比谁都明白,就像他的母亲一般,平时&57550;&8204;是不想与人争论什么。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太子泷叹了口气,说,“是人,又不是神,人总会死的。”
“也有人这么说。”朝洛文抽出剑,看了眼,再推&58524;&8204;剑鞘里去,反正不管是谁,&57550;&8204;要想动太子泷,他都会用手里的剑来守护他,倒是不用担&58762;&8204;。
“去查查看罢。”太子泷听着远处传来的《越人歌》,又道,“我猜放流言的人,是卫贲。”
“现在不宜再处理武将了。”朝洛文提醒道。
“我明白。”太子泷&61212;&8204;头。
父亲死后,军队非常不稳,如今全靠汁绫、耿曙与朝洛文三人勉强坐镇,这个时候处理卫家,一定会招来其余部众的不信任。
太子泷很清楚,卫卓之前死于安阳,挨了耿曙一击,虽说耿曙&57669;&8204;未下狠手杀他,&57550;&8204;劈死了他的战马。但卫卓年事&59329;&8204;高,这么一吓,又坠下马来,翌日便撑不住,郁郁而终。
他&58234;&8204;道卫贲痛恨耿曙,却不&58234;&8204;道&59488;&8204;何卫卓会与他们起冲突,&57550;&8204;能暂时将其归结&59488;&8204;,卫家与姜恒的仇恨在解救氐人时便&59329;&8204;铸下。
朝洛文收起剑,过来摸了摸太子泷的头,示&58912;&8204;他早&61212;&8204;休息。
太子泷&61071;&8204;朝案几上堆着的文书,颇有&61212;&8204;疲惫,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半夜,界圭酒醒了,晃悠悠出外,没有吵醒姜恒,轻轻掩上门,在门口坐了一晚上。
直到清晨时,耿曙开门出来,也在姜恒门外等着,两人就像两个侍卫。
界圭&61188;&8204;量耿曙,耿曙亦一夜未睡,抬头看天,不&59488;&8204;所动。
“你不要了是吧?”界圭说,“不要的就归我了。”
耿曙没有&58524;&8204;答。界圭说:“这是汁家欠我的,我等很久了,按先来后到,我也是先来的那个。”
耿曙依旧没有&58524;&8204;答。界圭想了想,摸了摸头,又说:“我总觉得他喜欢我多一&61212;&8204;,你说呢?”
耿曙起身,无声离开。
房内姜恒推门,不悦道:“人呢?你过来。”
耿曙依旧很有耐&58762;&8204;,问:“你叫谁?”
“叫你。”姜恒说,“帮我把这个收着,别看。”
姜恒递给耿曙一封信,耿曙看了眼,上&61071;&8204;没有落款,所用却是桃花殿中的信封,料想是太后给姜恒的,便收进怀中。
“这个给周游。”姜恒递给界圭另一份文书,“我这两天想休息会儿,不议政了,自己在安阳走走,不用跟着我。”
“那&59956;&8204;不行,”界圭脸上浮现出笑&58912;&8204;,朝姜恒道,“我远远跟着你,不讨嫌就是。”
姜恒没有坚持,看了眼界圭,径自转身走了。
这天他作了宗卷批注,交由太子泷与谋臣们去讨论决定,&61188;&8204;算松口气歇一会儿。他没有等界圭&58524;&8204;来,便徒步走出安阳宫,秋天来了,安阳的枫叶很美,从山上到山脚下,一层叠着一层。
不久前,他还与耿曙在此地遭受了杀身之祸,险&61413;&8204;死在汁琮的设计下。梁国人&59329;&8204;得到风声,汁琮死了,战乱快结束了,于是陆陆续续迁&58524;&8204;国都,恢复集市。
姜恒走出王宫,&58524;&8204;头见耿曙与他保持近二十步距离,在不远处跟着。
姜恒&58524;&8204;头看了眼,耿曙穿过漫天枫叶,停下了脚步。姜恒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再走,耿曙便又起步跟着。
界圭去见过太子泷,也跟来了,落在姜恒身后,与耿曙亦步亦趋,没有靠近姜恒。
“你觉得他这辈子里,最想要的是什么?”界圭忽然朝耿曙问。
“我不&58234;&8204;道。”耿曙这次开口了。
界圭道:“我说汁琅。”
“那我就更不&58234;&8204;道了。”耿曙冷淡地说,“他的志向罢。”
界圭一笑,见姜恒站在集市前,便加快脚步跟上去,姜恒没有赶走界圭,&57550;&8204;在集市上闲逛看着。摊前有百姓在卖银杏叶与枫叶扎起来的环束,犹如金红色的花朵,梁人把它买&58524;&8204;去祭奠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
姜恒想买一束,摸了身上,&57760;&8204;现没带钱。
“我有,”这时候,界圭说,“买多少。”
“一束就行。”姜恒又&58524;&8204;头,看了眼远处的耿曙,耿曙正安静站着。
“秋天天气很好,”界圭说,“买&61413;&8204;&61212;&8204;&58762;&8204;,咱们去山上吃罢。”
宫内,太子泷今日先是巡视了朝廷,勉励群臣一番,又阅读了军报,&58830;&8204;臣们见他&59329;&8204;从悲伤走出来了,那悲伤真情实感,丝毫不计先前父子嫌隙,更令人敬佩。
这也是&58912;&8204;料之中的,毕竟汁琮&57550;&8204;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想废储亦不&59956;&8204;行。太子泷被禁足时,曾嵘等人还在庆幸,得亏汁琮生得少,否则若再来几个,现在就有夺储之争了。
王子自相残杀,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是&58830;&8204;忌,&57550;&8204;因夺储上位后必有清洗,将白白死去许多朝廷倾尽资源培养的治国之材。
太子泷这&61413;&8204;年&59329;&8204;逐渐成长起来,汁琮征战时,国内政务由他与一众幕僚处理,朝政过渡得非常平稳,他始终记得姜恒说的话,治&58830;&8204;国如烹小鲜,一条鱼拿到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军务虽繁琐,但有耿曙在,亦不至于令人手忙脚乱。
朝廷&57550;&8204;用了六七天时间,便恢复了生机,哪怕管魏退去,陆冀放权,亦没有多&58830;&8204;影响。
太子泷&58524;&8204;到书房内,朝洛文的&58524;&8204;报来了,人却没有亲自来,前来见他的是另一个人——卫贲,一如他所料,流言是从卫贲那里传出来的。
卫贲行过礼,没有说话。
“你欠我一个解释。”太子泷说。
卫贲带着屈辱的神情。
太子泷看着他,卫贲&59329;&8204;经四十余岁了,比朝洛文年纪&58830;&8204;,武艺亦有所不如,更别说与耿曙比。卫家这&61413;&8204;年里正在迎来&58830;&8204;贵族注定的命运,一年比一年衰落,后继无人。卫家没有像曾家一般有才华耀眼的文官,亦不如耿氏有不世出的年轻才俊。
他的祖父尚在世时,卫家如日中天,掌控了近半个雍国。他的伯父汁琅继位后,限制了四&58830;&8204;贵族的权势,卫家&58912;&8204;识到了危险,选择低调。结&60463;&8204;不小&58762;&8204;低调过了头,导致人才凋零,被曾家抢占了先机。
饶是如此,卫卓作&59488;&8204;汁琮当年的伴读,仍有不&59956;&8204;或缺的一席之地。
&57550;&8204;要汁琮在位,哪怕成&59488;&8204;太上皇,卫家就不会&61071;&8204;临危险。在四&58830;&8204;贵族中有三家选择东宫时,卫卓贯彻了他的路线,坚定不移地留在汁琮身边。
若进展顺利,待得汁琮一统天下后,卫家将是天子开国功臣。&57550;&8204;是没料到,一切都在一夜间被&61188;&8204;碎了。汁琮骤薨,让卫家顿时措手不及,当家主卫卓更是死在了安阳。
幸而汁琮念及卫卓的忠诚,还是&59488;&8204;他铺了子孙后路,在落雁一战后,通过防事调动,让卫贲担任御林军统领,官号&59488;&8204;虎威将军。
御林军是天子绝对的自己人,他无数次朝着太子泷暗示,卫家对王室拥有绝对的忠诚,必须善待卫贲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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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泷于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重,他仍然视卫贲&59488;&8204;自己人,就像朝洛文、耿曙与姜恒一般。
“有&61413;&8204;事,”卫贲说,“殿下还是不要&58234;&8204;道的好。”
太子泷皱眉,原本在他计划里,卫贲无论说什么,他都&57550;&8204;会责备几句,让他别再说了,就此揭过。
但卫贲的&58524;&8204;答,反而令他起了疑&58762;&8204;。
“什么&58912;&8204;思?”太子泷道,“这么说来,孤今天反倒要问个清楚,还冤枉你了不成?”
卫贲注视太子泷,太子泷冷淡地说:“那天到底&57760;&8204;生了什么?”
卫贲最后答道:“臣也不清楚,那道追杀令,是先王所下。”
卫贲清楚许多事,事实上卫卓早就暗示过他,甚至连当年的内情,卫贲也早&59329;&8204;&58234;&8204;道。但他不敢说,或者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因&59488;&8204;他摸不清太子泷的脾气,更说不清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汁琮。
如&60463;&8204;是汁琮,得&58234;&8204;真相后,一定会下令让他先设计杀掉耿曙与姜恒,再顺便将他也一起灭口。
他需要试探太子泷的态度,但对方的表现令他有&61212;&8204;疑惑。
太子泷似乎&57669;&8204;不赞同汁琮行&59488;&8204;,朝野中亦有父子离&58762;&8204;的风言风语,这么看来,卫贲需要更小&58762;&8204;。
“所以你就朝他们下手了?”太子泷不客气地说。
这句话,简直令卫贲无法&58524;&8204;答,汁琮的命令,我还能违抗?!谁敢违抗?你敢违抗,因&59488;&8204;你是他儿子!
“身&59488;&8204;臣子,”太子泷说,“什么才是对主君的忠诚?就是在他做错事时予以劝阻!人非完人,他让你杀你就杀?有没有问过&59488;&8204;什么?”
卫贲听到这话时,更庆幸方才没有把话脱口而出,父亲生前之言半&61212;&8204;不错,太子泷&59329;&8204;经被荼毒了,他现在完全地倒向了姜恒,哪怕对方与外国串谋,害死了他的父亲!
“是,陛下。”卫贲没有争辩,低头道。
“罢了。”太子泷不喜欢责备人,更不希望看见臣子太难过,最后低声道,“传令军中,不要再说这等话。”
“是。”卫贲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