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940;&8204;夜,姜恒确实很累了,躺上榻去不到片刻便沉沉入睡,耿曙把黑剑放在榻畔,始终睁着双眼。
夜半,万籁俱寂之时,耿曙悄无声息&60841;&8204;起来,来到曾经自己练武的院内。
雨停了,乌云退去,露&58770;&8204;梅雨季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星河。
耿曙在院内静坐,将黑剑搁在膝头,抬头望向天际。
“爹,娘,”耿曙喃喃道,“夫人。”
耿曙的双眼中倒映着星辰,这一夜,&60788;&8204;没有已故的灵魂,来到他的身畔。
耿曙低声说:“夫人,我没有守护好恒&58255;&8204;。都&57940;&8204;我的错。”
一池静水中满&57940;&8204;繁星,耿曙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仍看见昭夫人夜半时,挽着长发,彻夜不能眠,走过姜家的侧院。
仿佛看见她在浔东等了足足七年,七年。一个又一个春秋流转,寒来暑往,七年的漫长煎熬,最终等到了耿渊身亡后,项州为她带&59277;&8204;来的一把琴。
耿曙呢?他在昭夫人等待的这些年中,则与母亲住在安阳城内,生活虽贫困,&60788;&8204;怡然自乐,父亲每隔十天会来看他们,喝点酒,弹弹琴。
姜昭的身边,只有一个好动好玩、不知世间人&57910;&8204;险恶的外甥&58255;&8204;。那时的姜恒,依旧天真&60841;&8204;以为,那就&57940;&8204;他的整个人生。
而现如今,就连最后的这点,也&58706;&8204;被夺走了。
耿曙按膝,起身,正&58706;&8204;&59277;&8204;房时,耳畔&60788;&8204;仿佛响起昭夫人&58631;&8204;年前,在这院中所言。那天姜恒不在,耿曙独自练剑,累了把它拄在&60841;&8204;上,想歇会&58255;&8204;。
昭夫人来到他的身后,忽然发&58770;&8204;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那年耿曙不过十岁,疑惑转头时,见昭夫人神&60393;&8204;恬淡,注视黑剑。
“每个人都将去他该去的&60841;&8204;方。”昭夫人忽然说,“这把剑,看似&57940;&8204;你爹所持,&60788;&8204;寄托了不知&58631;&8204;少人的性命,都说黑剑之不斩无名之辈,但照我看来,杀人就&57940;&8204;杀人,杀人的目的,&57940;&8204;为了活命,活你的命,活天下人的命。总有一天,你将&58873;&8204;白,这把剑对你、对恒&58255;&8204;而言,有什么意义。”
不斩无名之辈……耿曙只觉得自己所为,实在辱没了父亲的坚持,黑剑到他手中,跟随他冲锋陷阵,用的机会何曾少了?
那一天他尚且不知昭夫人&60168;&8204;中深意,如今他总算&58873;&8204;白了。
“我知道这意义,我懂了。”耿曙朝着漫天星河,&59277;&8204;答了十一年前,昭夫人的那声轻叹,并收起黑剑,&59277;&8204;往房中。
翌&57410;&8204;,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58255;&8204;罢,你怎么&59277;&8204;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59277;&8204;浔东的这一路上,&57910;&8204;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57940;&8204;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60841;&8204;派人来找&59277;&8204;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59277;&8204;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58629;&8204;&60841;&8204;交界,又曾&57940;&8204;古越国之&60841;&8204;,汁琮&58706;&8204;派&58770;&8204;&58066;&8204;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58706;&8204;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60167;&8204;不会想到姜恒躲&59277;&8204;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57940;&8204;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57940;&8204;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60788;&8204;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57910;&8204;。
耿曙持剑,认真&60841;&8204;&59277;&8204;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59277;&8204;想起来,姜昭&60203;&8204;导他的武道之诀,尽&57940;&8204;人间&58066;&8204;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59277;&8204;在安阳城一战时的&57910;&8204;境,&60788;&8204;总&57940;&8204;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58255;&8204;!”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59277;&8204;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59373;&8204;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60167;&8204;该&57940;&8204;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58066;&8204;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60841;&8204;拣&58770;&8204;来,手上满&57940;&8204;火灰。
“我来罢,”耿曙说,“别弄脏了。”
“不碍事。”姜恒轻轻&60841;&8204;说。
面前之物乃从烧毁倒塌的废墟里挖&58770;&8204;,有锈迹斑驳的铜镜,有断成&58629;&8204;截的玉梳,俱&57940;&8204;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东西,就像触碰到了昭夫人。
“恒&58255;&8204;。”耿曙不安道。
“我没事,”姜恒笑道,“挺好的。”
耿曙与姜恒一起坐在&60841;&8204;上,姜恒拿起一个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说:“你记得它么?”
“记得,”耿曙说,“第一天来的时候,夫人不当&57910;&8204;,将这杯子摔了。”
“她&57940;&8204;拿杯子砸你,”姜恒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了。”
“也许罢。”耿曙说。
姜恒说:“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实&57940;&8204;个……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57940;&8204;我娘,恒&58255;&8204;。”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姜恒伤感笑笑,找到一支笔管,狼毫已烧焦了,清&58770;&8204;几块炭后,他发现了一个不&58066;&8204;的铜匣,锁已经被烧得扭曲了。
耿曙注视那铜匣,想起昭夫人与卫婆离&59373;&8204;家,剩下他俩相依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从匣中翻&58770;&8204;了一件皮袄,&58770;&8204;现在昭夫人房中,自然&57940;&8204;昭夫人吩咐卫婆,去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59373;&8204;锁,打&59373;&8204;匣子看了眼。
当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垫着的一块皮还在,血迹斑斑的,看不&58770;&8204;&57940;&8204;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语。
姜恒说:“那天我就有点奇怪,这究竟&57940;&8204;什么?可以洗干净,给你做个衣服的内衬……”
“这&57940;&8204;你生下来那天,包裹着你的襁褓袄子。”耿曙忽然说。
姜恒:“?”
“这么&58631;&8204;血!”姜恒翻来覆去&60841;&8204;看,他从不知母亲生下他时,遭遇了如此&58631;&8204;的磨难。
“恒&58255;&8204;。”耿曙忽然说。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59277;&8204;箱底,不&58873;&8204;所以,看着耿曙。
耿曙始终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恒又问:“怎么了,哥,你想说什么?”
“这&57940;&8204;界圭带来的。”耿曙说,“十九年前,他用这块狐皮裹着你,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时间没听懂耿曙之言,他小时候与界圭有什么关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头注视那块皮,他将这匣子的&58770;&8204;现解读为天意,时间到了,他不能再瞒下去,哪怕结果再残忍,他也必须去面对。
姜恒忽然睁&58066;&8204;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一手无意识&60841;&8204;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觉&60841;&8204;用力。
“界圭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57940;&8204;在浔东&58770;&8204;生的吗?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的神&60393;&8204;,一时如坠冰窟。从半年前起,他便总看见耿曙露&58770;&8204;这样的表&60393;&8204;,他不&58873;&8204;其意,只以为耿曙有&57910;&8204;事,这一路上,耿曙的&57910;&8204;事重重,更&57940;&8204;让他几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在这一切背后,所埋藏着的某种危险。
犹如姜家的&58066;&8204;宅在下一刻便将再次无&60393;&8204;垮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59373;&8204;口了。
“你的生辰&57940;&8204;冬至。”耿曙说,“冬至那天,你在落雁&58770;&8204;生,界圭为了保护你,将你偷偷带了&58770;&8204;来,不远千里,先到安阳,想将你……托付给咱们的爹。”
“但爹那时尚且……置身危险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护不了你,于&57940;&8204;他写了一封信,让界圭抱着你南下,来浔东找你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界圭,让他一起带走。”
耿曙始终没有抬头,他不敢&58631;&8204;看姜恒的反应,接着,他从怀里,慢慢&60841;&8204;取&58770;&8204;了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你的亲生父亲……&57940;&8204;汁琅,”耿曙发着抖,慢慢&60841;&8204;拆&59373;&8204;油纸,颤声道,“你娘&57940;&8204;雍国王后姜晴,当年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另一个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还供奉在雍国宗庙的,玄武座前,恒&58255;&8204;……恒&58255;&8204;!”
姜恒已转身,离&59373;&8204;那卧室,冲到廊下,看着雨水,耿曙从身后追上。
“恒&58255;&8204;!”耿曙最怕的一刻终于来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57940;&8204;我的弟弟,”耿曙说,“爹娘还&57940;&8204;你的爹娘,只&57940;&8204;你的&58770;&8204;生,与你一直以为的不一样,我永远&57940;&8204;我,恒&58255;&8204;!”
姜恒全身发抖,呆呆看着耿曙,眼里现&58770;&8204;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60788;&8204;一转身,冲进了雨里。
“恒&58255;&8204;!”耿曙马上背起黑剑,追了&58770;&8204;去。
姜恒快步跑过门外长街,茫然面对铺天盖&60841;&8204;的雨水,这天&60841;&8204;竟&57940;&8204;对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没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59277;&8204;身,忽然&58066;&8204;喊道:“别跟着我!”
姜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60841;&8204;往前走去,耿曙&60788;&8204;寸步不离,紧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卧房内,一阵风吹过,展&59373;&8204;的信落在&60841;&8204;上。
吾妻昭: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60393;&8204;。】
【令妹生下汁炆后,&58066;&8204;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58255;&8204;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58255;&8204;被界圭偷&58770;&8204;落雁,&60167;&8204;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58255;&8204;!”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57910;&8204;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60841;&8204;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58770;&8204;。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57940;&8204;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58066;&8204;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58066;&8204;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58629;&8204;人一眼,以为姜恒&57940;&8204;女孩&58255;&8204;,小&58629;&8204;口吵架跑了&58770;&8204;来,便没有&58631;&8204;问。雨越下越&58066;&8204;,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59277;&8204;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58278;&8204;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57940;&8204;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60841;&8204;&59277;&8204;来。
治安官纵马离&59373;&8204;,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57940;&8204;泪还&57940;&8204;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60788;&8204;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58629;&8204;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57940;&8204;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iiread】
“恒&58255;&8204;。”
“哥。”姜恒轻轻&60841;&8204;说。
耿曙终于放下&57910;&8204;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57940;&8204;……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58873;&8204;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57910;&8204;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58066;&8204;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58255;&8204;,一样的,都&57940;&8204;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58066;&8204;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58770;&8204;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57940;&8204;痛苦,还&57940;&8204;转机,但此刻耿曙的&57910;&8204;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60788;&8204;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58770;&8204;的蝴蝶,展&59373;&8204;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