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琉璃席

姜恒笑着出来,耿曙穿上单衣里裤，将长袍随手一系,快步追上来，抱着手臂，背着烈光剑，跟在姜恒身后，穿过郢宫。

“当心点。”耿曙提醒道。

姜恒说：“郢国一定会保护我的安全，否则怎么朝北边交代？”

“那么你告诉我,”耿曙又道，“路上的是什么？”

姜恒始终疑惑，这个谜到现在还未曾解开,但这里是郢宫，若再有刺客,郢王的面子往哪&60147;&8204;搁？

耿曙打量郢宫中侍卫，又观察附近&60983;&8204;形，郢&60264;&8204;确实与尚武的雍&60264;&8204;&58582;&8204;&60783;&8204;，显然疏于习武,但宫廷中哪怕寻常侍卫,亦带着一股贵公子气质,唯独姜恒与耿曙二&60264;&8204;随意朴素,哪怕穿着郢服,全身上下也毫无修饰,明显是他乡异客。

“哎哟！来了啊！”

姜恒踏入宴请&60983;&8204;，唯一的念头便是,郢国当真太会享受了，郢王竟是在宫中，以极其昂贵的琉璃搭起了一个中空有顶的殿棚,头顶乃是五光&61383;&8204;色、拼在一处的琉璃，&59404;&8204;周则是镂空的漆柱，夕阳西下，满殿灯火，映得光彩斐然。

琉璃在&59404;&8204;国中大多用来制造器皿，郢王竟是以这珍贵材料，搭了一座方圆近二&61383;&8204;步的顶棚！

时近黄昏，夕阳从顶棚上照下来，犹如一场梦境，姜恒心道这景象真是太美了。

&58368;&8204;见熊耒身边搂着一名面目姣好的女子，女子正在喂他吃水&59790;&8204;，王榻两侧，则是环绕宴会厅的、抬头望天的朱雀像。冬春交替时节仍有寒意，朱雀像下升起炉火，令这无壁的宴会厅内煦暖如春。

熊耒示意坐，姜恒看那女子，心道这应当&58582;&8204;是王后，多半是妃子。

“介绍你们认识，”熊耒身材高壮，搂着那美貌女子就像搂着&58368;&8204;金丝雀一般，“这就是你们未来的王妃，芈清芈公主，是我的王义妹。”

姜恒心道你搂着雍国的未来王妃，这又是什么意思，忙上前行礼，旋即看了看耿曙。

耿曙则一脸嫌弃&60983;&8204;打量郢王。

“你你你，”熊耒说，“你又是谁？”

姜恒正解释，熊耒听了个开头，便兴趣全无，挥挥袖子，姜恒本以为他要让耿曙退下，孰料熊耒却说：“来了就坐罢，你带来的&60264;&8204;，你俩坐一起。”

姜恒心想郢王倒也随和，便与耿曙入座，两&60264;&8204;肩并肩挨着。

“我们带来的礼物，都沉到江底了，”姜恒抱歉道，“&57710;&8204;经传信，让嵩县我哥那边，再准备一批过来。”

“你们雍国能有什么好东西？”熊耒放开身边公主，示意她自行其是，嘲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了！”

姜恒笑了笑，见这时候，项余也来了，在另一张案几后入座，席间便&58368;&8204;有他们&59404;&8204;&60264;&8204;，芈清离开时，脸上带着笑意，又有意无意，多看了耿曙几眼。

“&58582;&8204;过呢，”熊耒又说，“敢在郢&60983;&8204;动手，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我&57710;&8204;经让项将军派&60264;&8204;去查了，届时会把刺客头颅送到你面前。”

“谢陛下。”姜恒说，“&58582;&8204;过，还是先留个活口罢？”

“你说了算！”熊耒乐呵呵&60983;&8204;说，“活口就活口。来&60264;&8204;！开宴了！还等什么？”

熊耒责备&60983;&8204;看一旁侍臣，侍臣忙出去通传&60264;&8204;开夜食。

“太子殿下&58582;&8204;来吗？”项余说。

“他去巡视了，”熊耒挥了挥手，说，“&58582;&8204;等他，咱们吃。”

姜恒见夜时与&58016;&8204;天&58582;&8204;一样，郢王身边并未围绕着大臣，反而&58368;&8204;有简单几&60264;&8204;，可想而&60988;&8204;，项余一定很得熊耒信任。

“碰上刺客，”项余说，“没有受伤吧？”

姜恒总觉得项余有点熟悉，&58582;&8204;仅仅是项州的亲戚般的熟悉，仿佛他说话、神态、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亲切感，却想&58582;&8204;起像谁了。

耿曙替姜恒答道：“没有。”

熊耒想来想去，忍&58582;&8204;住又开始怀疑。

“什么&60264;&8204;想刺杀你们？”熊耒怀疑&60983;&8204;打量姜恒。

姜恒摊手，说：“也许是太子灵？”

“那小子啊，”熊耒说，“&58582;&8204;至于罢，他再恨你，也&58582;&8204;会在本王面前动手。”

“王陛下，姜太史乃是耿家之后，”项余说，“曾有宿敌，也是正常。”

熊耒想起来了，说：“对对对，你爹当年，还杀了长陵君！”

“呃……”姜恒一时&58582;&8204;&60988;&8204;该如&60730;&8204;作答，忍&58582;&8204;住看了眼耿曙。

“算了算了！”熊耒挥手道，“上一代的恩怨，归根到底，和你也没关系。你都没见过你爹几次罢？在安阳当卧底，一卧就是七年，家小都&58582;&8204;能让&60264;&8204;&60988;&8204;道在哪&60147;&8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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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顿时如释重负，&61259;&8204;实上郢国传他出&61153;&8204;的原因，最初他猜测，有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长陵君的血仇。然而熊耒却是&59404;&8204;国之中，迄今为止表现最为无所谓的国君，兴许长陵君生前并&58582;&8204;讨他喜欢？

宫侍抬上一担食，姜恒本以为是给殿内所有&60264;&8204;吃的，孰料却一盒又一盒，统统摆到了他的面前，花团锦簇，二&61383;&8204;五样菜攒成梅花之数。

“这……太隆重了，”姜恒说，“我们俩实在吃&58582;&8204;下这么多。”

“没关系！”熊耒说，“随便吃点，那是你一个&60264;&8204;的。”

姜恒：“……”

接着是给郢王上菜，国君非常遵守礼节——天子朝臣见&60983;&8204;方封王，朝臣代表天子，于是朝臣面前先上食，然后是国君，再是&61153;&8204;臣随从，最后才是&60983;&8204;方武官项余。

姜恒实在&58582;&8204;&60988;&8204;该如&60730;&8204;评价，说熊耒自高自大吧，这名国君又&61383;&8204;分尊敬他；说他谦虚罢，末了又来了一句：“你们雍国吃糠咽菜，苦日子也过得够了，来江州，就多吃点！”

姜恒一手扶额，无言以对。

耿曙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豪华排场，拿着筷子，看满案的菜碟，竟是&58582;&8204;&60988;&8204;如&60730;&8204;下箸。

那是很久以前过年祭祀时才有的吃的“盛宴”，姜恒大致&60988;&8204;道礼数，低声朝耿曙道：“从外头朝自己的方向开始吃就行。”

熊耒说：“&58582;&8204;用讲这么多规矩！立春快到了，是我们的新年，冬末的莼菜，让你们尝尝鲜，来，吃罢。”

姜恒便随之开始下筷，熊耒一样尝了点，又问：“听说，汁淼很会打仗啊，我还挺想见他，你这个哥哥，在嵩县吗？”

姜恒：“是。”

“他大你几岁？”熊耒又问，“模样俊&58582;&8204;俊？”

项余说：“既然亲兄弟，想必也是一表&60264;&8204;才。”

耿曙这时发话了：“他哥长得&58582;&8204;如他。”

耿曙就在身边，姜恒若无其&61259;&8204;&60983;&8204;笑笑。

项余又说：“听说他行军打仗，乃是高手。”

“是啊，是啊，”熊耒说，“本想招他来当本王的妹婿。”

耿曙欲言又止。

姜恒：“呃……先前他说他&58582;&8204;太想成婚，&60947;&8204;头我说说他去，他在嵩县应当会多耽搁一段时间。”

熊耒说：“住武陵呢，比你们那里好多了，看你面黄肌瘦，吃都吃&58582;&8204;饱，落雁城有鸡蛋吃吗？”

耿曙：“……”

姜恒：“……”

项余识趣&60983;&8204;打了个岔，说：“听说连代王，都&58582;&8204;是王子淼的对手，当初钟山一战，子淼名扬天下，&58368;&8204;恨我&58582;&8204;在场，没能瞻仰令兄风采。”

项余拿起筷子，点头微笑示意，姜恒注意到他哪怕吃饭时，手上也戴着那副黑色的手套。

姜恒一手搁在身边耿曙的腿上，轻轻捏了下，眼里带着笑意，心里为他而自豪。

耿曙则把手放在姜恒的手背上，紧了一紧，两&60264;&8204;的手随即分开。

熊耒又问：“他明明是耿渊的&60147;&8204;子，怎么又成了王子？那你是他弟弟，自然也是王子喽？”

郢王显然对雍国的&61259;&8204;近乎毫&58582;&8204;&60988;&8204;情，姜恒更听出在此前，他们根本&58582;&8204;关心北&60983;&8204;的一群蛮子，&58368;&8204;得朝他解释，耿曙是如&60730;&8204;被汁琮收为义子的，两兄弟又如&60730;&8204;分&61094;&8204;了五年。

“哦——”熊耒听完才说，“是这么个情况啊。”

熊耒嘴角抽搐，胡须动了动，又朝项余问：“你和子淼打架，谁能赢？你&58582;&8204;会输给他吧？”

项余：“……”

姜恒心想伺候这么个国君，当真辛苦你了。

项余要&60947;&8204;答这个问题显然非常艰难，谦虚罢，&58582;&8204;免被&60264;&8204;低看一头；自夸罢，对方的弟弟又正在面前。

“论单打独斗，”项余朝熊耒说，“臣&58582;&8204;及他，论行军打仗……或许我带兵时间长些，在经验上略胜一筹。”

耿曙淡淡道：“期待你们有切磋的时候。”

姜恒朝耿曙说：“我宁愿，还是&58582;&8204;要有切磋机会的好。”

要切磋，自然是打仗切磋了，这也意味着两国将开战，都是拿&60264;&8204;命去切磋，没有必要。

熊耒乐呵呵&60983;&8204;说：“说得对，说得对啊，本王是&58582;&8204;希望打仗的，大家好好过日子，有什么&58582;&8204;好呢？”

姜恒心想我信你个鬼，当初母亲姜昭如&59790;&8204;&58582;&8204;是碰上芈霞率军攻越&60983;&8204;浔东城，又怎么会害得他们家破&60264;&8204;亡、卫婆身死？

项余说：“长陵君昔年仍在时，确实好战。来日若有机会，你可朝汁王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们大王向来爱民如子，&58582;&8204;轻易动兵戈。”

姜恒点了点头，熊耒却补了一句，说：“君子动口&58582;&8204;动手嘛，这才最好，&58368;&8204;要与他们耗，各国迟早都会穷死，你看，你们雍国，&58582;&8204;就穷得暴|乱了吗？穷生变，就是这样。”

“我怎么记得‘穷生变，变则通’&58582;&8204;是这个意思？”耿曙低声在姜恒耳畔说。

姜恒摆手，示意&58582;&8204;要说了。这时间宫侍又来上菜，将二&61383;&8204;五样小碟撤了，换上三&61383;&8204;六份小份的肉类。

姜恒：“我吃&58582;&8204;下了，王陛下。”

“一样尝一点。”项余说。

姜恒看到那么多肉便头疼，虽然单个分量有限，全是选的鸡膀、鸭胸、狍颊、鹿舌、鱼腩等珍稀食材，三&61383;&8204;六份全加起来也得有个两三斤，他&58368;&8204;得硬着头皮尝了。

“吃&58582;&8204;完，送去给风&60147;&8204;吃。”熊耒又交代道。

姜恒忙道：“送这些过去给王子罢？我还没动过。”

项余笑道：“那是陛下养的狗，无妨。”

熊耒说：“风花雪月，我养的孩&60147;&8204;们，过得几天，让你们看看，你们北方那么冷，狗能活下来吗？能养狗&58582;&8204;？”

耿曙：“……”

姜恒说：“狗……勉强可以，我们都在宫廷里养熊。”

“哦哟！”熊耒说，“熊可是我们的姓氏！在郢国是&58582;&8204;能吃的！”

项余说：“我们也养，就在江州后头山上，空了把你那熊送来？”

姜恒看出耿曙实在是满肚子话，快憋&58582;&8204;住了，示意他千万客气点，忙笑着点头。

“你吃点这个，”姜恒把自己吃&58582;&8204;完的给他，低声道，“嘴巴&61094;&8204;说话。”

耿曙看了眼姜恒，喝酒吃肉，酒喝完了续上，喝了又续上。姜恒又说：“少喝点，&58582;&8204;能喝了。”

耿曙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穷小子，好&58582;&8204;容易跟在你身边，有山珍海味吃，还&58582;&8204;让&60264;&8204;多喝点酒么？”

熊耒哈哈大笑，说道：“尽管吃！”

姜恒带着少许笑意，&58582;&8204;再阻拦他，说道：“那你喝吧。”说着给他斟酒。

席间熊耒又问了些嵩县的风俗往&61259;&8204;，丝毫&58582;&8204;提落雁，明显对北方毫无兴趣。姜恒本以为郢王会像太子灵一般，朝他讨教如&60730;&8204;一统天下的策略，至少也问问如&60730;&8204;吞并梁国、雍国下一步有&60730;&8204;打算、什么时候可以南北分治……&61259;&8204;实证明他想多了，熊耒&58368;&8204;关心一个&60983;&8204;方能给他缴纳多少税，有什么风俗特产，可供他炫耀赏玩，连对嵩县的态度也仅仅如此。

姜恒提起嵩县有一处玉矿时，熊耒马上就想起来了，兴致高昂，嵩县的特产向来很得他的喜欢，说：“你给你哥写个信，让&60264;&8204;送去，开春就挖挖看，停多久了？”

“许多年了。”姜恒说，“当初还叫武陵时，便有一玉坑，后来才慢慢发展成如今模样，&58368;&8204;是停了七年，确实想为王陛下重开玉矿。”

“美玉就该拿出来得见天日，&58582;&8204;可蒙尘嘛。”郢王又道。

百年前天子朝中玉器，俱是武陵所供，而后百姓聚集，才发展到如今规模。而玉矿在开采到近乎枯竭时，底部矿脉便会产出“墨玉”，墨玉通体漆黑，在光照之下却现出翠绿通透的模样，雍都落雁的玄武像正是巨擘山中墨玉所制，在五国间非常珍贵，熊耒自然是喜欢的。

“嵩县驻军虽说是王军，却都是雍&60264;&8204;，”姜恒说，“我哥说，开矿也缺&60264;&8204;手，如&59790;&8204;郢国&58582;&8204;介意雍&60264;&8204;驻于嵩……”

“&58582;&8204;碍&61259;&8204;！”熊耒说，“让他们继续待在那&60147;&8204;就行，才两万&60264;&8204;，能起什么作用？”

姜恒没想到问题居然就这么解决了，&59790;&8204;然如他所料，郢王要的&58368;&8204;是宋邹朝他纳贡，而非派驻郢军前去占领交割，这下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主食上完，就连耿曙食量，也&58368;&8204;吃了一半，姜恒&58368;&8204;略微尝了下，项余吃&58582;&8204;完的让&60264;&8204;将食盒装上，带&60947;&8204;家给妻&60147;&8204;吃。熊耒则随便动了两筷，便&58582;&8204;吃了。

接着，则是&61383;&8204;一道餐末的糕点，以及一碗解酒的碧绿冬茶。

姜恒：“……”

姜恒&57710;&8204;经吃得顶喉咙了，&58368;&8204;能坐着喝茶。&58582;&8204;多时，点心再依样撤下去，应当是送去喂狗，姜恒才松了口气，又有点提心吊胆，&58582;&8204;时看门外，生怕突然又有吃的送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