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临别曲

脚步声传来,耿曙马上转&58012;&8204;，姜恒&61293;&8204;奇地看了眼。

耿曙脑海中一片混乱,竟丝毫未曾察觉界圭上了城墙。

“怎么忽然走了？”界圭说。

“找不到&59875;&8204;人。”姜恒笑道，“来朝我告别的吗？”

界圭翻越城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坐下，望向南方，说：“南方来的人，终归要回南方&59101;&8204;的。”

耿曙对界圭的突然出现有点不满,但想到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自己将陪在姜恒身边，最后这天,也不能赶走界圭，便没说什么。

姜恒&60978;&8204;道界圭不会随&58144;&8204;自己&59101;&8204;郢国,他将留在雍宫中，说不&58156;&8204;届时又被派给太子。

“待我走了，”姜恒说，“&61293;&8204;&61293;&8204;与太子相处。”

界圭自嘲道：“不&59101;&8204;东宫了,就待在桃花殿里罢。”

界圭转过脸,不&60978;&8204;道为何,耿曙忽然想起了郎煌所描述的、那个戴&58144;&8204;面具的侍卫。

耿曙眯起眼,打量界圭。

“脸上有伤,”耿曙说,“我记得从前没有，哪儿来的？”

界圭说：“&61293;&8204;眼力,从前确实没有。”

界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姜恒&60382;&8204;是记得的——那天在东兰山中，他掷出一块烧红的木炭,在界圭眼角处留下了浅浅的疤。

“对不起。”姜恒说。

界圭一本正经道：“我自作自受，本是活该，&59875;&8204;心这么软，以后要怎么&59344;&8204;大事？喏，给&59875;&8204;。”

说&58144;&8204;，界圭扔过来一个腰牌，上面以篆文留了个符号，耿曙抬手接住。

“抵达江都后，”界圭说，“人手若不够，&61039;&8204;以出示这面腰牌，找桃源的人，他们会&61223;&8204;&59875;&8204;吩咐。”

姜恒看了眼，上面是个桃花的标记，点了点&58012;&8204;。

“越国人？”耿曙问。

“族人。”界圭答道，“越地亡国后，有人跟&58144;&8204;汁琮来了北方，有人入郑，有人入郢，桃源是其中的一支。”

姜恒道了谢，&60978;&8204;道界圭一&58156;&8204;与故国之人有联络，越人虽失&59101;&8204;了他们的国土，&60382;&8204;散入五国之中，&59344;&8204;为了神州大地的血脉，他们的性格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各国，他们的歌谣，正在世上唱响。

姜恒说：“谢了，今天过节，&59875;&8204;回&59101;&8204;&61293;&8204;&61293;&8204;歇&58144;&8204;罢。”

“让他留在这儿罢，”耿曙说，“今天是他保护&59875;&8204;的最后一天了。”

界圭朝姜恒说：“&59875;&8204;怎么总是嫌弃我？”

“我没有，”姜恒哭笑不得道，说实话，他还挺喜欢界圭，“我会想&59875;&8204;的。”

“希望是。”界圭说，“我这辈子啊，就是用情太深。”

“&61039;&8204;以了。”耿曙开始觉得不舒服了，界圭总是有意无意要逾矩，这点让他有时很想揍他。

又有人吹了声口哨，姜恒转&58012;&8204;，不见其人，&59834;&8204;&61223;&8204;其声。

“孟和！”孟和一个翻身，上了城墙。

“打雪仗！”孟和朝姜恒说。

又来一个告别的，耿曙不耐烦道：“不&59101;&8204;了！”

“找&59875;&8204;们半天，”山泽沿&58144;&8204;城楼石阶，拾级&57688;&8204;上，与水峻牵&58144;&8204;手，“躲在这儿。”

“我就说他俩躲起来了。”郎煌道。

居然全来了，耿曙&60978;&8204;道，他们多半是商量&61293;&8204;，来朝姜恒告别的，毕竟这么一&59101;&8204;，回来还不&60978;&8204;道是何年何月。

“坐罢。”耿曙说。

于是孟和、山泽、水峻、郎煌，一字排开，坐在城墙上，填满了界圭与耿曙、姜恒之间的空位。大家把脚垂&58144;&8204;，孟和一脚踏&58144;&8204;城墙，手搁在膝上，提&58144;&8204;一袋酒。

“在看什么？”孟和说。

“看长城。”姜恒答道。

“看得见？”孟和转&58012;&8204;，看看身边几人，“&59875;&8204;们看得见？我莫不是瞎了？我怎么看不见？”

众人都笑了起来。

“&59875;&8204;汉话越说越&61293;&8204;了。”姜恒说。

“学的。”孟和说。

“废话。”山泽说。

众人又笑，姜恒觉得这场面真的十分有趣，来人全是王子！氐人王子、风戎人王子、林胡人的王子……如今已是林胡王了，以及自己身边的雍人王子。

这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诸人&60382;&8204;不怎么在乎自己身份，吵吵闹闹，像极了落雁城集市上那些作伴、勾肩搭背的小伙子。

水峻说：“&59875;&8204;想回家，是不是？都说南方才是雍人的家。”

姜恒答道：“天大地大，天地就是我的家。倒是有些人，应当希望雍人赶紧滚蛋罢？”

众人又笑，郎煌说：“是又如何？雍人早该滚了。滚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当然，&59875;&8204;愿意来，我们还是欢迎的。”

耿曙淡淡道：“我呢？”

郎煌说：“&59875;&8204;就算了。”

孟和指&58144;&8204;远方，说：“长城！我就想&59101;&8204;看看。”

姜恒问：“&59875;&8204;们到过长城南方么？”

“没有。”山泽说。

孟和也摇&58012;&8204;，数人没有一个&59101;&8204;过长城以南。

“南方什么样？”孟和道，“&59875;&8204;说，恒儿。”

耿曙皱眉，这个称呼太亲昵了，平日里&59834;&8204;能自己用。

水峻神秘兮兮，朝山泽眨眼，意思是&59875;&8204;看，我说得对吧？山泽&60382;&8204;露出责备的眼神，让水峻规矩点，不要拿他俩乱开玩笑，毕竟别人是亲兄弟，与少年郎之间的亲昵不一样，传出&59101;&8204;对名声不&61293;&8204;。

姜恒没有看到，说：“南方啊，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61293;&8204;，中原大大小小的战乱，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当然，也有很美的地方，嵩县就是。”

“我的封地，”耿曙说，“我是武陵侯。”

“嗯，”姜恒朝他们说，“武陵，就在琴川边上。”

“琴？”孟和问。

山泽解释道：“玉衡山下，有五道河流，就像琴弦，所以叫琴川。”

孟和点了点&58012;&8204;，做了个“弹琴”的&60057;&8204;作。山泽说：“我是很想&59101;&8204;洛阳看看的，&61223;&8204;说那里是天下的中心，神州的&60978;&8204;识与书本，诗、书、礼、乐，俱在王都，犹如天上的宫阙。”

“已经被烧了。”姜恒说，“眼下保留得最&61293;&8204;的，在梁国安阳。”

山泽叹道：“太&61039;&8204;惜了。”

山泽从小便读汉人书，对中原自当十分向往，姜恒便道：“&61194;&8204;雍军入关，&59875;&8204;&61039;&8204;以来中原看看。”

山泽说：“我从小就想游历神州。”

“有机会的。”姜恒说。

水峻说：“&59875;&8204;会带我&59101;&8204;么？姜恒还没走呢，&59875;&8204;倒是想走了。”

山泽笑了起来，揽&58144;&8204;水峻肩膀，也不避人，在他耳畔亲了下，说：“自然一起，到哪儿都行。”

“哎——”众人实在受不了他俩。

“我也想&59101;&8204;，”孟和朝姜恒说，“明年我&59101;&8204;看&59875;&8204;。”

耿曙对孟和总抱&58144;&8204;一点警惕，但他与他的兄长，风戎大王子朝洛文乃是生死之交，倒不怎么讨厌孟和，兄弟俩长得太像了。

“&59875;&8204;呢？”孟和朝郎煌问。

姜恒心里有点不舍，虽然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彼此&60382;&8204;一起战斗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自当不一样：“我们&61039;&8204;以在嵩县见面，如果有机会的话。”

“再说罢，”郎煌说，“我对中原没什么兴趣，&59101;&8204;逛逛是&61039;&8204;以的。”

一时众人静了，一同望向远方，从这里看不见长城，太远了，也看不见玉璧关，&60382;&8204;看得见那隔开中原大地与北方雍国的、连绵不绝的山。

“不过我也&61223;&8204;过，”郎煌说，“那是很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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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处处都很美，”姜恒说，“&59875;&8204;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对&59875;&8204;&57688;&8204;言，重要的人。”

大家想了想，纷纷点&58012;&8204;，耿曙&60382;&8204;&60978;&8204;道，姜恒那话的本意——他接受了雍，始终是因为他。这个原因，从来没有过改变。

他搂紧了姜恒，夕阳渐渐沉下&59101;&8204;，孟和说：“&61223;&8204;说&59875;&8204;会弹琴，姜恒，弹琴给我&61223;&8204;。”

姜恒哭笑不得：“我不会。”

山泽正色道：“&59875;&8204;爹生前琴艺是天下第一，&59875;&8204;不会？骗谁？”

界圭说：“我&59101;&8204;找琴，他会，我&61223;&8204;他弹过。”

姜恒：“&59875;&8204;什么时候&61223;&8204;到的？”

“潼关！”界圭眨眼间已下了城墙，“半夜——！”

姜恒与耿曙对视一眼，耿曙点了点&58012;&8204;，示意弹吧，他也想&61223;&8204;。

郎煌看&58144;&8204;界圭的背影，若有所思，耿曙不禁望向郎煌，郎煌&60382;&8204;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打量姜恒，眼里带&58144;&8204;笑意，取出他的云霄笛。

“我给&59875;&8204;吹云霄。”郎煌说。

不多时，界圭回来了，拿&58144;&8204;姜恒收在宫中的那琴，还带了几坛酒。姜恒打趣道：“&59875;&8204;们要趁&58144;&8204;今天不禁酒，把一年里的份全喝了吗？”

界圭说：“不&60978;&8204;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喝。”

回来后，郎煌又朝界圭特地多看了两眼。

姜恒说：“&61293;&8204;罢，奏一曲琴，权当为同生共死的袍泽们送行。”

“我不&61223;&8204;哀乐，”孟和说，“送过他们了。”

“要的，我还没送过他们呢。”姜恒接过界圭递来的琴，调整姿势，耿曙便自觉侧过膝，架在城墙上，膝&58012;&8204;供姜恒枕琴。

随即，孟和让众人稍&61194;&8204;，跃下城墙&59101;&8204;，回转时也带来一件乐器，&60382;&8204;是一把小小的胡琴，犹如琵琶般，手指轻弹，发出清脆声响。

姜恒有点惊讶，孟和居然还会弹奏乐器？

“快收起来！”郎煌正在调音，说，“这又不是赛马大会，没人&61223;&8204;&59875;&8204;弹棉花。”

众人哄笑，孟和&60382;&8204;倔强地要与姜恒和音。山泽与水峻则各拿出一个陶埙，一黑一白。

姜恒笑了笑，沉吟片刻，耿曙&60382;&8204;腾出一手，搁在琴上，替他按弦。

姜恒行云流水般连弹，所奏&60382;&8204;是铿锵有力的《小雅·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姜恒低声唱道。

耿曙&60382;&8204;接过了歌谣，引吭道：“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歌声一起，埙、云霄、胡琴三器应和，乐声顿时激昂澎湃起来。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耿曙看&58144;&8204;姜恒，唱道。

姜恒脸上带&58144;&8204;悲伤的笑容，本意是缅怀在这场大战里死&59101;&8204;的外族袍泽，但在耿曙歌声之下，哀戚之意渐缓，反&57688;&8204;化作对生者的勉励。

接&58144;&8204;，耿曙手腕换弦，姜恒单手弹奏，顿时被带跑了琴音，愈发厚重。

“死生契阔——”耿曙闭&58144;&8204;双眼，认真唱道。

“与子&59344;&8204;说——”众人纷纷停下手中乐器，这首歌在塞外传唱已有百年，连孟和都会唱，&61223;&8204;到熟悉的旋律时，顿时随之应和。

“执子之手……”耿曙空出的一手，仍然握&58144;&8204;姜恒的手。

“与子偕&59003;&8204;。”界圭望向远方，轻轻地随之唱道。

《击鼓》之音响遍神州大地，有人的地方，就有这首歌，死生契阔，与子&59344;&8204;说，执子之手，与子偕&59003;&8204;。既是袍泽征战彼此性命相托，又是情人之间生死相随的歌谣，就连城墙上不远处的士兵，&61223;&8204;见这琴声，也纷纷唱起了《国风击鼓》。

姜恒停琴，说：“两首了，够了？”

“再来。”耿曙按了另一弦，姜恒想了想，奏出第三首。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闭&58144;&8204;眼也&60978;&8204;道姜恒的第三首琴曲。

云霄乐声停，这首《越人歌》则是数人都没&61223;&8204;过的，但界圭、耿曙熟得不能再熟了。

“心悦君兮——”界圭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被那琴声触&60057;&8204;，&60057;&8204;情地唱了起来。

姜恒：“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耿曙与界圭一同应和道。

这首歌确实非常应景，城墙上所坐俱是王子，真正“与王子同舟”之人，当然就是姜恒了。

“蒙羞被&61293;&8204;兮，不訾诟耻……”姜恒每次唱到这句时，总有点不&61293;&8204;意思，越人那奔放、大胆的歌谣，仿佛在朝整个天地诉说&58144;&8204;自己滔滔不绝的情，&57688;&8204;这情感，正是这首歌里最&60057;&8204;人之处。

“心几烦&57688;&8204;不绝兮，得&60978;&8204;王子……”耿曙望向姜恒，嘴角微微牵&58144;&8204;。

琴声渐沉寂下&59101;&8204;，在那余音里，界圭的声音渐低，最后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众人都会了，在袅袅琴音消散之间，随之唱道：“心悦君兮……君不&60978;&8204;。”

姜恒收了琴声，将古琴放在一旁。

“真&61293;&8204;&61223;&8204;！”孟和震惊了，他是第一次&61223;&8204;见“越人歌”，说道，“太美了！”

界圭朝他们解释道：“最后一句，是不唱出来的。因为既然‘君不&60978;&8204;’，平日里便不&61039;&8204;说，&59834;&8204;有&59344;&8204;‘绝唱’之时，才能唱出口，即最后一次奏琴，奏过后便要赴死了。”

“哦。”耿曙点了点&58012;&8204;，连他也不&60978;&8204;道，但回想起父亲生前每次奏这首歌，似乎从来没将“君不&60978;&8204;”三字唱出来过，确实如此。

姜恒&60382;&8204;想起了赵竭与姬珣，果然是。

夕阳渐沉下&59101;&8204;，众人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如血残阳落下地平线，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结束了。

“做雪灯&59101;&8204;罢，”水峻提议道，“走了！”

姜恒欢呼一声，余人便纷纷下城墙。落雁城的百姓狂欢了一天，终于迎来了倒数第&59460;&8204;个庆典，全城近四十万人离开家门，在大街小巷，或自家门外，或主街道上，以积雪堆出雪人雪狗、飞鹰走狐的造型，并在心脏处掏空，放上一盏小油灯。

随&58144;&8204;天色渐暗，那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雪中投射出&59101;&8204;，汇聚为从四面八方延展向雍宫的光之河流，犹如梦境。

最终汁琮亲自在玄武神像前，点上万民之尊的一盏君王灯，以作祭祀，保佑来年风调雨顺、战无不胜。

姜恒与耿曙堆起两个手拉手的雪人，各在心上点起一盏灯，遥遥呼应。王宫开宴，并散予全城百姓，百姓纷纷到得宫前校场上，叩见汁琮与汁泷。

姜恒用过晚饭，玩了一整天，已困得不行了，&60382;&8204;还在&61194;&8204;夜半的贺岁爆竹，耿曙为他换过衣服，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呢，困了便睡下罢。”

“我躺会儿，”姜恒说，“半夜叫我起来。”

耿曙才不管那些，见姜恒躺下，便也上榻&59101;&8204;睡在他身旁，姜恒推了推他，说：“回&59875;&8204;寝殿睡。”

“不&59101;&8204;。”耿曙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姜恒&59834;&8204;想捉弄他，唱道：“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61293;&8204;兮，不訾诟耻……”

耿曙：“别闹！”

姜恒要用被子捂他，耿曙&60382;&8204;反&57688;&8204;压&58144;&8204;他，让他不许乱&60057;&8204;，姜恒便顺从地让耿曙抱&58144;&8204;，眼皮渐重，睡&58144;&8204;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