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西川所有百姓都在城中过节,隆冬之际,山上的守卫并不森严,哪怕在太子脱逃的当下。
姜恒说:“咱们来早了。”并有意无意地一瞥界圭。
界圭的目的很明显,今天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带他来钟山,而是要趁着耿曙召集部下围困李宏时,趁机将姜恒劫走。
但半路上他改变了主意,导致抵达钟山时,尚未到午时。
钟山只有一条路,山顶就是李家的宗庙。姜恒正在想要如何找到安全之处藏身,等待耿曙前来时,忽听见有人朗声道:“是你?”
界圭:“不仅来早了,还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人,是我失策了。”
“躲起来,”姜恒说,“马上,我能应付。”
来人正是李宏,这次换了李宏身后跟随着上百人,沿天梯拾级而上,一眼便看见了姜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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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恒已来不及跑了,若不搭理李宏遁走,对方一定会起疑。
幸而他尚未看见站在更远处的界圭,界圭趁着短短一瞬,全身而退,藏身宗庙一侧的柱后。
姜恒正了正衣装,朝李宏坦然行礼,笑道:“王陛下。”
李宏登上最后一级,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怀疑地说:“罗恒?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姜恒说:“王陛下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李宏眯起眼,沉吟片刻,说:“看你模样,不过十六七年纪,李胜死的那年,想来你尚未记事。”
姜恒答道:“是。”
李宏对姜恒毫不在意,从他身边走过,侍卫林立,散向宗庙前的空地纷纷把守。
“你与他,又有什么渊源?”李宏沉声道。
姜恒答道:“哪怕素未谋面,也曾受公子胜恩泽。”
李宏冷冷道:“既有心,便进来罢。”
侍卫们已散向宗庙四处,守护此地不受外人侵扰。姜恒眼看钟山山顶上,李宏带来的人不过寥寥一千,心道武王确实托大。
殊不知这已是因为李谧脱逃,李宏刻意加强了守卫的结果,换作平日,李宏随身百来人卫队,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在代国境内,这名不世战神已成神话,谁敢朝他动手?
姜恒佯装前来拜祭公子胜,轻而易举便骗到了李宏的信任,跟随他一路走进宗庙,绕过花园,转向庙宇后的空地。李胜虽为庶出,却乃上一任代王的私生子,按代国规矩,死后不得入宗庙,只能葬在距离镇国之钟不远之处,梅园内的幽径深处。
姜恒抬眼望向天空,心道得怎么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李宏一身便服,来到这庶弟墓前,撩起袍襟,跪了下来。
“胜。”李宏沉声道。
姜恒想了想,在李宏身后不远处随其跪下。
“十三年了。”李宏接过侍卫递来的酒,倾在墓碑前,“时间过得真快啊。”
姜恒四岁那年,耿渊琴鸣天下,也正是公子胜、重闻、毕颉、迟延訇、长陵君这五人的忌辰。
“开春后,”李宏跪着,出神道,“哥哥会为你发兵,讨伐汁琮。”
姜恒看着墓碑,沉吟不语。
李宏又说:“待我取汁琮狗命,再将汁泷灭了,雍国便将如落叶一般,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为了这一天,我已足足等了十三年。你若在天有灵,便守护哥哥罢。哥哥也累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生前你总让我不要打仗,不要打仗。”李宏喃喃道,“如今你已死了十三年,宫中你我小时候,亲手种下的桃树,已长到快与谧儿一般高了。待开春后,结了桃,再拿来与你尝尝。”
李宏冷漠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波动,目光随之变得温柔了起来。
“谧儿、霄儿、霜儿,他们都长大了。”李宏又道,“我依着你生前的筹划,本想先缔结婚约,瓦解汁琮的戒备,谧儿却当真了,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李宏又是苦笑,点头道:“原以为他坐上我这位置,能比我做得更好,可是现在看来,难哪,那小子迟早有一天,会忘了这血海深仇。你说得对,我是该退位了,但我不能就这么走开,哥哥|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胜啊。”
忽然间,姜恒就像看见了当年与他分别的耿曙。
“日日夜夜,都在想你。”那是耿曙见面后,朝他说的,此刻李宏的语气,与耿曙说出那话时,当真一模一样。
“哥哥没有保护好你,”李宏又哽咽道,“你不会怪我的,是罢?”
李宏双目通红,片刻后,也许是顾忌姜恒在旁,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还带来了一名小义士,”李宏说,“数月前,他差一点点,就抢着替你报了仇……来,罗恒,你过来。”
姜恒起身过去,复又在李宏身边跪下。
李宏又道:“我发誓要手刃汁琮,将他千刀万剐,岂能假手于人?可是,胜,我不怪他,他与你,也是有缘,罗恒,来,你……”
李宏正要吩咐姜恒,姜恒却已伏身,朝公子胜拜了三拜,心道:
对不起,公子胜,我爹算计了你,现在我又要算计你哥,太对不起了。
李宏见姜恒抬眼时,脸上亦带着泪痕,仿佛真情流露,便随手拍了拍他的肩。
“等哥哥的消息,”李宏说,“下一次,哥哥一定会带来汁琮的人头。”
说着,李宏起身,转身离开,再无眷恋。
姜恒道:“王陛下,既已祭过,我这就……”
“陪我聊聊天罢,罗恒!”李宏说,“虽然直到现在,孤王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但十三年后,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为他报仇的人,这世上就只剩下你与我了。”
姜恒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完了。待会儿不仅李宏要发狂,耿曙也要发狂了。
宗庙内,僧人预备了茶与点心。
李宏打量姜恒,那目光总让姜恒觉得有点不大舒服,从第一次见面起,李宏便是这态度。
“现如今,还是不愿意说么?”李宏道。
姜恒知道李宏一直以来,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刺杀汁琮,也许武王认定了他间接受过公子胜的恩惠,抑或与北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姜恒正想开口编个故事,李宏却道:“罢了,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就将这个故事,留到汁琮死的那天再说罢。”
姜恒低声道:“多谢王陛下体谅。”
李宏曲腿侧抵着,一手搁在膝上,另一手拈着茶碗,漫不经心地饮茶。
“家中父母尚在?有几人?”李宏道,“总归可以说了罢。”
姜恒答道:“父母双亡,上有一兄长。”
“嗯。”李宏想来已朝罗望问过,答道,“你兄长也来了西川?”
姜恒笑了笑,李宏说:“第一眼见你,孤王就知道,你是刺客的儿子。”
姜恒一怔,刹那手心出汗,勉强笑道:“王何出此言?”
李宏说:“刺客的儿子,向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他,缘因天下仇家太多,须得时时提防。”
姜恒深吸一口气,李宏收了打量目光,瞥向庭外覆满白雪的青松,却又随口道:“但窥你身形、体资,显然未曾杀过人。”
姜恒心道果然李宏不可小觑,只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底细。
“是。”姜恒说,“在下……晚辈一身武艺,并非父母所教,师门重文韬,轻武略,只学到了少许保命功夫。”
“乱世之中,生若浮萍,”李宏说,“想保命,也不那么容易。”
姜恒捏了把汗,再起借故离开之心。
李宏却又道:“一别多年,鬼先生如今还好么?”
姜恒:“!!!”
姜恒险些碰翻了茶碗,自打离开海阁以后,李宏是第二个知道海阁的人!除了龙于,李宏更直接喝破了他的师承!
“王陛下……”姜恒经过短暂的思考,一瞬间在是否说谎之间摇摆了无数次,紧接着,他决定不再隐瞒,答道,“承蒙挂心,先生他很好。您……见过先生?”
李宏看也不看姜恒,若有所思道:“十年前,匆匆一面。鬼先生果然还是兑现了他的承诺。”
说着,李宏目光中颇有深意,朝姜恒道:“我的亲儿子,是你救走的罢。”
姜恒听到这话时,便知道计划暴露了。
“王陛下说笑话了。”姜恒现在再逃,已经没有意义了,但他手中,除了耿曙,还有一发暗棋,不是没有周旋的机会。
“从何得知?”姜恒忽然间犹如变了一个人般,不再是唯唯诺诺的少年,一整衣袍,端坐。
“这才对嘛。”李宏笑了起来,轻轻摇头,说,“罗恒,知道我怎么猜到的么?”
姜恒开始思考脱逃的计策,以及耿曙面临的境遇,罗望出卖了他们?还是姬霜?李靳?不,不可能,一旦事发,所有人都会被牵连,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他打赌李宏的话里,带着试探,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你师父鬼先生很早以前,与孤王就有过约定,”李宏答道,“就在李胜被耿渊所刺后,孤王欲倾举国之力,出关与汁雍一战,朝汁琮复仇的那天。”
姜恒喃喃道:“他拦下了你,不过你猜错了,王陛下,鬼先生是我海阁掌门,却不是我师父。”
李宏答道:“随便是什么罢,当时他确实成功地说服了孤王,那不是最好的决胜时刻。孤王也明白,可以等,愿意等。临去时,他还说过,将来的某一天,天下五国混战再起之时,他还会来劝,只是,劝的人,就不一定是他了,也许是他的徒弟。”
李宏又做了个“请”的动作,说道:“你刺杀汁琮,想必正因师门的吩咐,对不对?”
姜恒闻言松了口气,鬼先生虽深居海阁,却依旧操心着神州大地,而李宏的猜测,不过是源自于公子胜殒命那年,李代一脉,与鬼先生的约定。
“你试图用刺杀的方式,来阻止这场大战,但是你失败了。”李宏说,“很可惜,所以,如今你来到了代国境内,想从另一个源头来阻止这场大战的发生。”
姜恒一笑,说:“王陛下的猜测不全对,却也差不多了。”
李宏又道:“但你刺杀不了孤王,你绝非孤王的对手。”
姜恒答道:“天底下能刺陛下的人恐怕不多,而我,也绝不是其中之一。”
李宏喃喃道:“所以,你救出了太子,让他趁着孤王前来祭拜公子胜的这一天,于钟山下的西川城中,谋、朝、篡、位。”
姜恒答道:“陛下当真太清醒了。”
李宏依旧是那懒散坐姿,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说:“喝酒喝多了,总会影响判断,昨夜我才真正想明白。你是个人才,又是鬼先生的徒弟,只可惜,太自作聪明。知道我为何视若无睹么?”
姜恒说:“因为王陛下自信,但凡代国的军队,就无人敢朝您发出挑战。”
“正是。”李宏说,“想策反,你还太嫩,罗恒。你的愿望是好的,只是,不会有任何人,能成功敲响这口晋天子钦赐的镇国之钟,出征势不可挡。”
这时候,外头终于响起了厮杀之声。
姜恒答道:“那可不一定,陛下,你就没想过,来人万一不是你代国军呢?”
李宏稍稍倾身,认真地说:“那你就要没命了,设若你策反之人,乃是本国兵士,孤王还想饶你一命,带你御驾亲征,令你亲眼看着孤王取下汁琮项上人头。但只要你搬来国外兵马,孤王便会将你处死,以告天下。”
喊杀声越来越近,一刹那,箭矢射破窗格,飞进室内,李宏抬起手指,食中二指凌空一挟,登时将疾影般的飞箭牢牢拈住。
姜恒沉吟,注视李宏,说道:“想必代王总觉得,没有人能让您低头了。”
李宏沉声道:“如今世上,还有谁能朝孤王发号施令?”
“天子也不行吗?”姜恒扬眉。
李宏忽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