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霜又叹了口气,说:“而且我也……不想离开父王。昔年被他收养为女,多年来,父王视我同己出。既为人子女,父母做了错事,自当极力劝阻,人力有时而穷,怎么能一走了之?”
耿曙忽然似乎有所触动,却没有说话。
三人安静了片刻,姜恒打破了这沉默,说:“姐姐,我倒是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抵达西川后,姜恒从各方商队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首先公子胜死去后,武王虽为名义上的国君,朝政却都掌握在了李谧手中。
而代国的军队,则由武王李宏的第二子李霄负责管理。姬霜在朝野之中极受爱戴,一方面她是晋王室的后人;另一方面,她亦在李谧之母、代王原配妻子逝世后,成为了代国的新的象征,以调和百姓无国母的空缺。
一个国家,王后也好,太后也罢,总要有个母亲的象征。在雍国是姜太后,在代国,自然就是姬霜了。
武王虽擅征战,却无法有效统御朝廷,归根到底,也总需有人管理政务,太子李谧与公主姬霜,便在某个意义上,代表了朝堂与后宫。
姬霜眉头紧蹙,低声道:“我送出这封信时,只希望汁殿下能代表雍国汁氏,说服父王,重启两国之盟,让父王不至于一意孤行……可现如今,还是我想得太幼稚了。”
耿曙仍旧沉默不语。
姜恒却说:“不,让我哥出面,反而会激起你父王之怒。有什么办法,能将太子谧营救出来吗?”
姬霜一怔,继而难以置信,睁大双眼。
耿曙也察觉到了,说:“你要让他们逼宫?”
姜恒抿着唇,眼睛转来转去,当着姬霜的面这么说也许不合适,但事到如今,要解去战争之危,确实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李谧本来就该继任王位,”姜恒说,“公子胜死后,武王早已心生退意,有区别么?让太子尽快继位,才是最好的选择,李谧一旦得位,所有危机一夕间解除,与雍、郢二国修好后,西川将平稳度过这一危机。”
“不……不行。”姬霜听到这个提议时,犹如遭遇了晴天霹雳,这少年竟是如此大胆,要煽动代国太子篡位!
“杀父之举,”姬霜说,“实在是天理不容,他做出这等事,如何能接掌王位?”
姜恒说:“不需要靠杀来解决,只要将他父王关起来,让他冷静一下。李谧也不会是弑父之人,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不是么?”
姬霜听得胆战心惊,万万未料姜恒谈起逼宫这等政变,竟如此轻松。
“否则你其他三位兄长,哪一个比他更适合来当国君?”姜恒又问,“统兵也许都行,却只有太子谧,是从小以掌政治国的目的来培养的。”
“没有那么简单,”耿曙道,“恒儿,军队不会听他的。”
代王李宏以征战出身,四十年前获得王位,手下俱是辈分极高的大将。
姜恒说:“军队陆陆续续,都会被派出去,李宏开春后也将动身出征,按理说现在的西川不会留下太多的兵力。”
姬霜没有说话,姜恒的分析听得她心惊胆战,但无疑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是我没有把握,”姬霜说,“他会不会被你们劝服,离开幽禁之地。”
姜恒说:“给我一件信物。”
“没有用,”姬霜焦急地说,“当时他甚至没有任何抵抗,也不愿意让大臣们为他说情。”
耿曙:“那就只能把他强行带走了。”
姬霜:“最难的,还是把他带出来之后,要兵谏实在太难了。”
说到军力布置,正好是耿曙最擅长的,当即有了兴趣。
“哪怕有一部留在西川,”耿曙朝姜恒解释,试图让他打消这个念头,“你也无法对付,咱们手中一个兵都没有,怎么打他们?把嵩县的驻军调过来?蜀道凶险,一进剑门关就会被发现。”
姜恒说:“什么事非要真刀真枪来解决的?就不能策反吗?都说武王在公子胜死后便脾性大变,喜怒无常,说不定手下已快受不了他了呢?何况真要是聪明人,也该明白,谁才是未来的国君,这个时候,投向太子总归是有好处的。”
说着姜恒又转向姬霜,问:“如果没有记错,宋邹告诉过我,李谧触怒你父王,被下狱时,还有不少文武官员,为他求情,是不是?”
姬霜还停留在姜恒的上一个问题里,解释道:“确实如此,如今西川驻军五万,此乃一部,由上将军罗望率领。除此之外,还有城防军一万、御林守卫一万,这两部并作亲兵,由李靳率领。”
姜恒问:“李靳是王族么?”
姬霜点点头,姜恒想起来了,正是入城时盘问他们的那名队长,没想到官阶竟如此高。
姜恒又朝耿曙说:“连太子都可废,可见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这个时候,手下大将稍微聪明一点的,自当想到出路,是不是?”
耿曙道:“行,算你运气好,成功策反了罗望,城防军又怎么办?王族可不一定会叛他,你只要说服不成功,李靳马上就会将咱们抓起来。”
“刺杀他,”姜恒说,“不用取他性命,让他在家里躺上十天半月。”
“谁去?”耿曙说。
“当然你去。”姜恒说。
耿曙:“……”
姜恒说:“假设咱们成功策反罗望,让他暂领城防军,届时把太子救出来,就完事了。”
“外头将军岭下,还有代国的十五万北伐军,”耿曙说,“由他的三儿子李傩带领,西川政变逼宫,李傩马上就会率军杀回来。”
姜恒说:“那时李宏都在你手里了,扣着他爹当人质,他敢攻西川城么?他敢和太子动手?城里还全是大军士兵的父老乡亲。”
耿曙:“万一他想趁机杀了太子,自己当国君呢?有这个可能。”
姜恒:“那么就轮到你来找你爹了,让他出兵,腹背夹击李傩。”
“你疯了!”耿曙难以置信道。
姬霜:“……”
姜恒摊手一笑,但耿曙冷静下来之后,忽然觉得姜恒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虽然行险,却绝非全无机会,不……甚至要说,成功的可能还非常大!
“行,”耿曙道,“咱们换个说法,你怎么确认罗望就能被策反呢?”
姜恒笑着答道:“只是个假设,现在不是拿出来商量么?”说着又转向姬霜:“姐姐,罗望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认识他么?”
姬霜点了点头,镇定下来,说:“姜小弟……姜公子,你说得很对。父王因囚禁大哥一事,确实引得朝野之中,人心惶惶。罗望在十几年前,通过军功,逐渐升任上将军……但我想,父王也……对他并非完全的信任。”
“嗯。”姜恒说,“设若你父王全无保留地相信这名上将军,此刻他就应该被派到了将军岭下,而不是留守西川。正因你父王不全信得过他,才会把他留在身边,预备开春带他一同出征。”
姬霜眼里带着明亮神色,望向姜恒,点了点头。
耿曙说:“那么你必须给我一个,能成功说服罗望的办法。同时咱们要谋定脱离的后路,一旦不成功,便要带着霜公主火速离开西川,否则一定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需要,”姜恒认真地说,“不需要你我亲自去说服他,甚至不用霜公主。咱们先把李谧救出来,然后让李谧去策反他。”
耿曙:“……”
姬霜:“……”
耿曙:“李谧失败了怎么说?”
姜恒说:“那咱们就只好跑了,太子连这点事都办不到,还当什么未来国君?也是他活该。”
耿曙:“那可未必。”但他话音落,仔细一想,将代国的情况套在太子泷、汁琮,以及雍国诸将上,确实行得通。代王已经老了,终究要死的,该投向谁,将领心里本该非常清楚才对。
“嗯,”耿曙最后承认道,“你说得对,你真聪明,恒儿,你太聪明了。”
“纵横与谋略之道,”姜恒沉吟片刻,答道,“无非人心而已。所以事情现在变简单了,太子谧被关在哪里?”
姬霜没有回答,反而说:“李靳将军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也许能说服他,只是,你们当真要这么做么?”
耿曙起身,走到一旁,面朝鱼池,姜恒则朝姬霜扬眉,意思很清楚了:你需要我们这么做么?
“全看你,”姜恒说,“嫂……姐姐。对我哥而言,代国谁来当国君,不是最重要的。”
姬霜心里也很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写信求救,他们不会到西川来。
但很快,姜恒就发现,她不愧是姬家的人,只因短短片刻,姬霜便下定了决心,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
“答应我,”姬霜说,“不要杀我父王。”
姜恒说:“这话你该对你大哥说。”
姬霜说:“他不会这么做。说罢,姐姐要做什么?”
耿曙回身,说:“且先别忙筹划,手里就一把匕首,你让我削水果去?我去行刺救人,你怎么办?谁来保护你?”
姜恒朝耿曙说:“这些都好说,你别着急,且先想想,怎么做最合适。”
想了想,姜恒又朝姬霜说:“姐姐,我需要见罗望将军一面,提前试探他。”
姬霜:“我负责安排。”
姜恒:“我还要找机会,刺伤城防军首领李靳,也许用不着刺他,只要给他一杯茶,让他睡上个天……”
姬霜:“他初一、十五会来见我,届时我来安排。我先试试看说服他,他是好人,若说不动,但求公子不要杀他。”
姜恒点点头,他师从罗宣,又有耿曙在,放倒个把人还不简单?
姜恒:“救出太子谧后,还须有稳妥的藏身之所。”
姬霜:“让大哥来我这儿。”
姜恒本来只想朝姬霜请求,让公主府手下人为他们找个安全的地方,毕竟把太子藏在这儿太危险了。
姬霜却轻松地说:“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设若失败,与死有什么区别?”
姜恒顿时肃然起敬。
姬霜吩咐人取来纸笔,思考片刻,说道:“大哥被关在了汀丘的离宫监狱处,距离王都足有八十里路。”
“那可真是太好了。”姜恒由衷地赞叹。
不在西川城内,也就意味着不容易惊动城防,汀丘防守再森严,终究有限。
姬霜说:“十年前我和王兄、父王去过,凭记忆画个图,就怕有误。”
“不打紧。”耿曙说道。
姬霜抬眼一瞥耿曙,两人目光对上,复又马上分开。
姜恒见姬霜画下图来,不禁惊讶无比。
“姐姐,”姜恒说,“你十年前去过一次,凭记忆能把图画出来?”
姬霜点了点头,耿曙复又在一旁坐下,朝姬霜说:“恒儿从小到大也是,读过什么书,从来过目不忘。”
姜恒可办不到去过什么地方一次,就能把图画在纸上,心道姬霜实在是太聪明了!
“我这不过是一点小聪明罢了。”姬霜说,“姜公子能在一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才是大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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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尚有许多,譬如说救出李谧后,城里一定会大举搜查,接下来要如何面对武王的怒火,牵一发而动全身,北伐与联盟是否有影响,诸多事宜层层交错,但这些已不是眼下必须商量出结果的事,姜恒只需要慢慢想,总有解决办法。
得了地图后,姬霜又道:“两位请稍候。”
说着姬霜快步回了房中,夕阳西下时,捧着一把长剑出来。
“此剑是我姬家相传……”姬霜说。
“赵将军的佩剑,”姜恒道,“烈光剑。”
姬霜又是一愣,说:“你见过它?”
耿曙摊开手,姬霜便双手捧着剑,将它放在耿曙手中,答道:“代国五年前征玉璧关,会师洛阳,堂兄与赵竭赵将军葬身火海,后来,他们为我带回来这把剑。”
“烈光剑。”耿曙一手握剑鞘,抽出些许,剑刃上闪烁跳跃夕阳的光芒,千锤百淬的精钢上,强光折散,犹如蒙着一道光晕。
“一金玺,二星玉,三剑四神座。”姜恒想起了四年前姬珣所言,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天月剑、烈光剑与黑剑,象征太阴、太阳与长夜,乃是镇守神州的“天”。
姬霜说:“汁殿下既无趁手兵器,且权宜一用,宝剑当追随英主。”
耿曙沉吟片刻,没有拒绝,说道:“我们尽力而为。”
是日傍晚,耿曙与姜恒依旧从那民宅中出来,恰好食肆开张,两人便在南街的面摊前坐下,耿曙点了两碗面。
“我猜你现在又要说嫂子了。”耿曙随口道。
姜恒叼着筷子,拿着地图,背对一个角落,眼睛四处瞥,确认没有人来偷听他们说话,才认真端详地图。
“我可没有,”姜恒现出促狭的笑意,“我说了么?我什么也没说。”
耿曙:“你嘴上没说,心里在说。”
姜恒说:“果然是雍人,腹诽也要入罪了。”
耿曙:“所以你承认你在腹诽了?吃罢,别成天就打鬼主意。”
姜恒在桌下踢了下耿曙,做了个调侃的表情,耿曙自然清楚姜恒意思——嫂子聪明又漂亮。
耿曙吃着面,姜恒把肉过给他,一如小时候般,耿曙要夹回去,姜恒却道:“吃罢,你得多吃点,还要去救人呢。”
耿曙忽然说:“太子灵为什么没有昭告天下,说出咱俩的身份?”
姜恒始终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从玉璧关脱逃之后,太子灵只需要做一件很简单的事,便将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死地。
一旦他公布两兄弟是耿渊的后人,除却雍国之外,全天下都会来追杀他们。
“也许他觉得我还有用,”姜恒说,“不想这么快与我翻脸。”
耿曙朝姜恒扬眉,现出玩味的表情:“他有妹妹要嫁给你么?”
姜恒哭笑不得,心道他自己差点就要来侍寝了。但这话他当然没朝耿曙说,像什么样子?
“没有。”姜恒答道,“你又吃醋了,总在吃醋。”
“我没有。”耿曙一本正经道。
最后他承认了,答道:“对,我看你与谁走得近,就想拔剑捅了他,何况这人还在算计你。我只想霸占你,想到你离开我身边一会儿,我就要发疯,我坐不住。”
姜恒踢了耿曙一下,哭笑不得道:“你现在就在发疯,我什么时候离开你身边了?”
耿曙有点固执,像是想说“你现在不会,以后说不定会,我想听你说一次,绝对不会离开我”一类的话,非要逼姜恒翻来覆去,承诺他的心意。可这几句话,在这些天里,姜恒已赌咒发誓,说了无数次,耿曙也百听不厌,知道归根到底,不过是他心中忐忑,与姜恒毫无关系。
“不会的!”姜恒佯装生气,用筷子敲了下耿曙的脑袋,“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哥!”
再一次听到这句话,耿曙很受用,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