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渊明!!”
凌烟阁中众人瞩目下,孟子非徐徐说出这一禁忌般的名字之后,周匝的气氛近乎于凝固了一般。
几名重臣面面相觑,随即看向荀少莫测的神情,纷纷垂头不敢出言,以免不慎惹祸上身。
须知,闻渊明的身份在此时可是敏感之极,摄政君荀少对于老太师的不满,一直以来从未遮掩,满朝文武又几人不知。
孟子非在此时举荐其人,无论考量上如何,仅仅从其胆量方面,就足以让重臣们自感佩服了。
“闻渊明啊!”荀少面上果然露出一抹不满,指尖倏然敲了一下长案,心头一股怒气刚要发作。
但看着殿中笔直处理器的孟子非,见着其一脸沉肃神情,心头这一股怒气不知为何竟消散去了大半。
随即,荀少若有若无的摇了摇头,对于孟子非的举荐不置可否,向几位重臣询问道:“不知诸位,还有何人选未提,咱们不妨庭前奏对,大家一起参详一二?”
“这……”
摄政君态度模棱两可,让几位重臣着实难以揣度,这几人面露难色,彼此目光交汇,全然是一筹莫展。
看着群臣竟因为畏惧,而无一敢直言诤谏的,荀少内心深处且喜且忧。
‘喜’的是他权威初立,已然具备了众臣俯首的权威,吕国上下无有不服之声。
‘忧’则有威权太甚,竟致使重臣顾及他的态度,而不敢直言吐露。所谓逆耳忠言,正因为是逆耳,才能从中看到大臣们的忠心。
一味随声附和只会坏事,这对于有志天下的荀少,不吝于最为沉重的打击。
当然,对于一国君侯而言,一人威望让群臣仰起鼻息,没有什么不好。但凡事过犹不及,若是因为臣子畏惧君王,而将一国军国大事视若枉闻,只会上误诸侯社稷,下误百姓黎民。
荀少沉默了片刻,缓然开口,道:“尔等畅所欲言就是,不用有何顾及!”
只是,就算荀少如此,但重臣们俱都神色沉稳,一个个都一言不发,持着勿版站在殿中。
须知,这其中的干系甚大,闻渊明历经四朝,在吕国国人中威望极高,摄政君一直都很忌惮闻渊明的势力。
若非闻渊明背后的道门上清宫,着实是一不容忽视的庞然大物,让人不得不忌惮几分。怕是此刻闻渊明早就死的,连骨头渣都剩不得多少了。
如今闻渊明能脱身而出,也是由于荀少困顿于吕国事务繁扰,以及尚未平定公子则、公子央二人内乱,一时间抽不出身处置,让闻渊明得了一时的清闲。
但,这不代表荀少就毫无芥蒂,不会有秋后算账之念。
固然,以司寇孟子非的心性,其举荐或许无有私念。只是让闻渊明再度掌握兵权,对荀少这位摄政君而言,无疑是一场赌博。
毕竟,这位老太师与荀少的关系,可是一直都紧张之极,二人相处的极不愉快,曾经一度的剑拔弩张。若非最后还是荀少技高一筹,将闻渊明生生的压制下去,二人并非没有兵戎相见的可能。
然而,朝野众臣们一直清醒的知道,闻渊明这一位老太师底蕴之深,着实不是一易予之辈。对于这般人物,一时的成败而已,只要不将他真正的除掉,就永远是一根埋入肉中的倒刺,不拔出去就永远埋入肉中。便是强行拔了出去,也必然会带上一点血丝,留下难以抹除的伤疤。
对于这等人物的任用处置,永远都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荀少自摄政以来,就刻意削减闻渊明的影响力。而闻渊明也十分知情识趣,将兵权拱手交托出去,但闻渊明在朝野上下的潜在势力,依旧是极为的庞大。
要是让闻渊明凭空得了助力,谁知道能否让其趁机乘风九万里?
“摄政君,满朝之中除闻太师以外,没有真正的适合者!”孟子非突兀的开口,打破了殿中的沉寂。
顶着荀少目光中迸发的压力,孟子非沉声道:“公子则有公愚昭坐镇军中,公子央有郑国两大耆老护持左右,都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如此一来,吾吕国如今除了闻太师、大宗傅二人以外,何人还能担当重任,平定这一场内乱?”
这一番话可谓是戳中要害,让荀少神容骤然一动。
经过了共氏一族的祸乱,武圣人一级的荀氏耆老,只剩下荀太常一人。其余的几尊武道圣人级数的耆老,都随着南阳烨庭而折损殆尽。
现如今的吕国,只有荀少、闻渊明、荀太常、公愚昭四大武圣人。
然而公愚昭一力支持公子则继位,可谓公子则的铁杆支持者。与此同时,闻渊明、荀太常二人本身不在巅峰状态,武圣人之战所受的伤势,让二人的战力几乎跌落到大宗师级数,当中需要耗费不少的精力修养。
此刻的吕国,只有荀少一人保持巅峰战力。但今时不同往日,荀少关系一国安危,亦不能似以往一般,亲自率领大军出征。
在这时候,闻渊明、荀太常两尊武圣人于吕国,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甚至能起到牵制三大武圣人的作用。
在场的重臣们都是智慧通达之人,只是孟子非稍稍一点拨,心里就明了七八分。
荀少淡淡一笑,道:“太师……为吕国如斯操劳,吾不忍之!”
待看着殿中群臣神色骤然一变,荀少徐徐起身,道:“但,司寇谏言有理,吾有所得。”
他俯瞰着殿中众臣,默默看着重臣们脸上浮现的惊讶神色,嘴角悄然浮现一抹得意。
…………
闻府,内院水榭!
自闻府失势以来,府中上下眷属奴仆,可谓是深切体会到了,何为门前冷落车马稀。往日繁盛的闻府,自老太师闭关不问世事之后,内外迅速的萧条了许多。
有着老太师严令在前,以至于闻氏眷属们在这些时日里,都不自觉的低调了许多,与以往行事大相径庭。
“家主……”就见一皂衣男子行色匆忙,径直走入内院后,看见司子期端坐在水榭中,连忙伏身跪下。
因为闻渊明一生无子,只有一嫡女存世,司子期作为老太师的子婿,自然就是闻府当家人一般。在老太师闭关不理琐事的当下,司子期就是闻府当之无愧的家主。
司子期一身素衣,撇了一眼形色急促的皂衣男子,不耐道:“何事如此慌乱,这天还塌不下来!”
皂衣男子低声道:“家主,得到一封紧急消息,朝中有人传信,言及今日摄政君与上卿们议事,司寇大人一意举荐老家主掌兵。摄政君闻谏大喜,当众上卿之面,予其敢言之名,厚赐了孟司寇。”
“什么?厚赐?”乍然听着这个消息,司子期心头一惊,诧异道:“那……摄政君,真的如此说?”
要知道,荀少竟破天荒般的,重重赏赐了孟子非,这其中的倾向性,可是丝毫不加掩饰了。这态度简直就是摆明了给闻渊明看的,让闻渊明知道荀少此刻的真心实意。
这消息来的突兀,让司子期都有些不知所措。
皂衣男子沉声道:“家主,这是朝中老关系传来的,准确性八九不离十的。”
“八九不离十的机会,那就差不多是定下了!”司子期面露喜色,心中猛然一动,转身问道:“可是因为什么事,让司寇举荐的老家主?”
皂衣男子道:“禀家主,听闻是西北战局不利,公子则、公子央两方各有武圣人坐镇,让摄政君的大军损兵折将,迟迟不得动弹。因此就需要请老家主出山,坐镇十万大军的中枢,扫平西北的乱局。”
闻渊明的潜实力之庞大可怖,由此可见一斑,荀少与几位上卿间凌烟阁议事何其重要,竟然就这样在皂衣男子的口中娓娓道出,其中代表着的意义着实让人不禁头皮发麻。
闻言,司子期冷笑连连,道:“吾道为何态度大变,原来是西北乱局需要阿父支撑,让阿父为他的社稷流血拼命。看来若不是西北掣肘,吾闻家就要自此败落了!”
对于荀少的性情,司子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可谓是自私自利到了骨子里。
只要对荀少有用的人,就是为人处事再飞扬跋扈,荀少都能视若不见,对其嘘寒问暖,在‘手心’里百般的呵护。
然而,一旦这人对荀少没用了,倘若真的明事理的,最好还是知情识趣的躲远点,别让荀少想起有这个人。若是自以为有一些功绩,就敢在荀少的面前邀功请赏,迟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此想着,司子期不觉叹息了一声:“摄政君就是如此一个人,需要时姿态摆的很底,不需要的时候,就会弃之如敝屣一般啊!”
一声老迈雄浑的声音,徐徐从内院正室中传出,伴随着屋门的缓缓打开,闻渊明不疾不徐的踏出屋舍:“咱们这位摄政君的性子,你才看出来啊!”
老太师推开屋门,轻声道:“刻薄寡恩的心思,能放下脸面,也能拣得起脸面,这才是枭雄的心性。”
“阿父!”司子期惊讶的看着闻渊明,尤其是闻渊明一身磅礴似大海汪洋一般的气息,较比闭关之时显得平和了许多。
“您……您这是……”司子期不解的看着老太师,有种瞠目结舌的感觉。
闻渊明淡淡一笑,对此并无过多的解释,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时老太师所受的伤势确实很重,一身战力确实滑落到了谷底。只是以老太师这些年的积累,府库也有一两株稀世神药,足以用来恢复自身的伤势。
虽然当中也需要恢复时间,但是以老太师的道门密传神通玄功,这中间的恢复至多一二月足矣。
而闻渊明之所以甘愿交权,也是以当时的局势所迫。若是荀少不需要他这个人存在的时候,他表现的有多强势,就会引发荀少多么强烈的杀机,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正是因为看透了荀少的性子,觉得荀少简直是个诸侯一方的材料,老太师才会选择稳妥的全身而退,不与荀少争个你死我活,彻底撕破最后一层脸皮。
可谓是全了一份君臣之谊,也留下了一分情分,留出一分余地。
虽然荀尚观与荀少几乎就是两种处世方式,两位君侯的治国理念也是个不相同。但是诸侯本性都是自私自利的,少有人能脱去这个框架。
况且在老太师看来,荀少的自利本性可是超乎想象,就连荀尚观也不及一定有荀少的险恶城府。
毕竟,臣子城府险恶,是取祸招灾之因,君主心性莫测,则是一国崛起兴盛之先兆。
“既然摄政君决定要用老夫,老夫此时不出关,又要等到几时?”闻渊明须,轻声道:“此刻吕国需要老夫,老夫自当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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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师的一番话,让司子期沉默不语,良久之后,干涩道:“难道就因为他是摄政君,国之新君,就能将咱们家生杀予夺,贬迁由心吗?”
荀少前一刻弃如敝履,后一刻视若掌上明珠珍惜宝贵的行事,确实让司子期生出了逆反的心思。
只有老太师倒是显得极为平静,心态上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味。这是只有到了闻渊明这个层次,才会深切的体会到道理,一个人不怕被其他人利用,怕只怕没有被利用的价值。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不要怪人将他弃如敝履一般舍弃!
闻渊明面上带着笑意,低声自语:“这并非是单纯的生杀予夺,而是摄政君的君王权术。”
他看了一眼皂衣男子,道:“收拾一下,老夫要入掖庭,面见摄政君,请缨出征西北。”
皂衣男子默默退去,只留下司子期惊讶的看着闻渊明,对其决定不知所措。固然洞悉了荀少心性之险,但闻渊明却生出了几分欣赏的意味。
闻渊明历经四朝,若是算上荀少这一朝,就是经历了第五朝了。在老太师经历的君侯里,论起本性凉薄无情,荀少可谓是第一人了。
“渊明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