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温煦,微风清媚。子清快步找寻澜乔,无处可寻之际,竟在自己脚旁寻得……一时间,子清看得错愕,舌桥然而不下;因他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女人,也从未见过一女子在自己面前这般哭泣。
澜乔并非欣生恶死之人,可却想多活些时日,哪怕十年,亦或者五年,能够让她见识山河,自在云游足以。可今日得知自己得罪的是位蛇蝎阴毒的后宫嫔妃,手下又有那样一位不惧天理报应的刽子手,便不觉得自己能活到明日。想到这,她也无惧让人看到她落泪,因若是此时不哭,恐怕明日连委屈哭泣的机会都没有了。
子清在旁看了些许时间,虽不想打扰澜乔的宣泄,但皇命在身,他便不得不开口道:“姑娘,何故如此伤心?”
澜乔忽听见旁边竟有人,心中猛然一惊,但又一想,自己命不久矣,想来也不必谨小慎微,便抬脸怒言道:“关你什么事?”
子清自幼在玄烨身边,纵然是太皇太后也将其当做孙辈来宠爱,如今竟遇到这般对自己蛮横无礼之人,令其着实倒吸一口凉气。子清眼瞧着澜乔一边抽搭,一边用袖子沾了沾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扶墙起身,撅嘴欲要离开,慌忙之际便伸手抓住澜乔的胳膊,道:“姑娘莫要离开,坤宁宫需要人手,需姑娘去帮忙。”
澜乔原本因被人突兀抓住胳膊而心生怒意,但听到坤宁宫三个字,便立即消了气,转过头看向子清道:“可是叶公公叫你来的?”
子清看着她满脸的泪痕,诧异道:“叶公公?”说着,他想到“叶”是“烨”的同音,便恍然道:“没错,是……是小叶子叫我来找你的。”可说罢,想到此叶是彼烨,是该避讳的,这样说着实大不敬,便心中有些惧慌,亦有些后怕。
“那既然如此,我便去了。”说着,澜乔瞥了眼子清一直握在自己臂上的手,又微怒地看向子清,子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忙松手说道,“对不起,姑娘,是我失礼。”
澜乔见面前这位侍卫仪态庄重,举止文雅,便觉他如叶一般的气质。但又想,叶是个太监,而他是个男人,怎可同日而语,便不禁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淡笑。
子清观察入微,忍不住问道:“姑娘为何发笑?”
澜乔撇嘴道:“自然是觉得到坤宁宫的差事比起辛者库来是即体面又轻松,所以才会笑啊。”说完,澜乔越过子清身旁,大步离开。这本就是澜乔原本的性格,只是因是在宫里而收敛住了,如今若不是破罐子破摔了,想来谁也不会见到她这副样子。
子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回想刚刚的种种惊异,竟愣住了神。若不是一旁经过的太监与其寒暄,他依旧傻愣在那里……
澜乔则心怀怏怏地走到坤宁宫门前,望了望坤宁门,心情忧悲憔悴。
她本想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也想闲云野鹤,踏遍千山万水。可如今却要别了朝夕,别了素交,更要别了一切的念想。
澜乔推门而入之时抬眼便瞧见依旧身着灰色长袍的叶,正侧身站在正殿门口,手中还握本书。淡沲春光下,澜乔眼中的叶眉清目朗,相貌堂堂,带着一股似不可说破的雷霆之势,这倒令她想起儿时在南堂遇见的一位故人。虽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人,不过想来,那人也必会是这样一副气质不凡之态。只是叶是个阉人,不比那人九五之尊,身旁有许多人伺候。这样比较来,叶也是个可怜人。纵然在宫中过的是清闲自得的生活,不用如其他公公般屈膝劳苦,可想必那样的痛楚经历是一辈子都无法释怀的。
想到这,澜乔硬是堆挤出些笑容来,朝叶走去。
玄烨手握着《诗经》亦迎面而去,见澜乔虽笑脸盈盈,却双眼红肿,又见其脖颈上的掐痕,顿时胸中怜悯万分,又痛恨万分。又想到必是那一直未抓获的歹人所为,手中的书已快被其捏碎。
自那日澜乔遇袭,玄烨便日日叮嘱子清仔细留意宫中行迹可疑的太监,宁可错抓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只是因为没有什么体貌特征,故此曹子清这份差事办的是一筹莫展。
澜乔打破空气中凝结的压抑,开口言笑道:“叶,你叫我来帮忙,是个幌子吧?”澜乔边走上前边问道,自然直接,利落洒脱,而她那一声独一无二的“叶”,玄烨更是听的温暖惬意。
玄烨停下脚步,笑看着澜乔,想到刚刚看到的那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藏。只是诗中写的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可现实却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澜乔见其不言语,便嗔怪道:“叶,我问你呢,你怎么连话都不说了?”
玄烨恍然道:“你都猜出来了,还问我作何?”
澜乔言道:“问总是要问的,不然若真是需要人手帮忙呢。只是你若不来找我,那我也是要找你的,因为我正想和你告别呢。”说罢澜乔胸口堵塞地低下了头。
玄烨先是一惊,然后双唇抿成一道失意而惆怅的线,但很快,他不再是这坤宁宫的叶,而是爱新觉罗玄烨,便皱眉问道:“为何要与我告别,你要去向何处?莫不是要出了这紫禁城的大门,亦或者……”亦或者要与我阴阳两隔?
澜乔哀愁满身,却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宫中秽乱之事,故此笑言扯谎道:“叶,你可知我虽是女子,确实志在四方的。嗯……”澜乔抿了抿嘴唇,落寞思衬后又道,“其实……那天要杀我的太监是因为我撞见他偷了宫中的一幅画,故此才要杀我灭口的。只是恶有恶报,他今日竟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了。而我……而我又揭发他偷盗之事,故此掌事的公公还奖赏了我一笔银子。我见有了银子,便求他叫我出宫。他见我相貌丑陋,就准我离开,所以我也算是绝境逢生,心愿达成,所以……”澜乔低了低头,吞咽道,“所以我明天就出宫了,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
玄烨怜惜地看着澜乔,他怎会不知她这是在欺哄自己,只是这居心并非如他人般对自己这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有所图的居心,而是欲要保护自己,撇清自己的居心。他便想:傻姑娘,你可知我是皇上。既然是皇上,你怎可这般欺我哄我,又怎可独自承受那灾祸。你若来到我的臂弯里,任他太监侍卫,哪怕是哪个宫里的主子又怎敢欺你害你。
澜乔见玄烨不言不语,便又说道:“所以,叶,我们相识一场,你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是要与你告别的。此次见面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可我还欠你一份恩情,如今我无以为报,便……”澜乔想到自己脖上挂着的项链,便解开一个衣襟的扣子,伸手到里面,将里面的项链摘了下来,又系上扣子,然后一只手握着项链将其递送到玄烨面前道,“叶,这是我玛法赠我的,对我来说无比珍贵,自戴上后一日未曾摘下过。如今将其送与你,虽不值什么钱,你留作念想就好,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你又……你又救过我的命……”
玄烨神情凝重地接过那项链,见竟是个西洋物件,且是耶稣十架坠,便惊异地看向澜乔。玄烨自然是识得这样的装饰物件,因从他记事起,便对西洋的一切都十分的感兴趣。尤其是曾经的钦天监监正,汤若望,那个被他视作为师傅的人,玄烨曾经见他也佩戴过这样一个银质的项链。但想来,这大清的传教士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虽样式看起来一样,却未必是汤若望戴的那条。
澜乔见其盯着项链许久不做声,便不悦问道:“叶,你是见惯珍宝,瞧不上这项链么?”
玄烨急道:“怎会?即是你贴身之物,你又将其视为宝贵,我怎会瞧不上。”玄烨手心握着项链,竟觉得其带着暖意,想到许是澜乔的体温,便暧暧道,“我必会永远戴在身上。”说罢,他将其戴到脖子上,也解开衣襟,将其放置里面。
澜乔见玄烨如此说,低头欣慰道:“那便好。”
玄烨注意到澜乔的落寞,便心中盘算,澜乔若是出了坤宁宫的门,他必定会派子清日夜保护澜乔的安危,绝不会让其受任何的伤害。
玄烨想的入神,见澜乔坐到一旁的树下,怅惘着,便问道:“那你出了宫有何打算?”玄烨虽问出这样的话,但其实心里早已将澜乔锁住。
澜乔当真般的笑着道:“自然是游山玩水,探奇访胜了。”说罢,想到自己其实是死别生离,便不免热泪盈眶。
“当真一辈子不嫁?”玄烨真切问道。
澜乔怅然答道:“你个太监,张口闭口嫁不嫁人的,好无趣。我嫁不嫁人,又与你何干?”
玄烨因为某个念头眸光亮璨起来道:“我虽是个太监,却是个有些脸面的太监。若你真是有嫁人之心,与其嫁给凡夫俗子,过的清淡凄苦,不如我介绍你个富贵人家公子,你也好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说罢,玄烨的心被紧紧地攥着,因他想着,若是澜乔同意了,他便即刻表明自己的身份,此生定不会辜负了她。
不料澜乔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尘,道:“任他豪门贵胄,却不如我孑然一身,自在逍遥。”
玄烨听她这样说,心里落寞苦涩不已。想来她若不是对男女之事如此决绝,那自己大可以给她个名分,让其成为自己的女人,这样便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将其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她是这般抗拒,自己真不知如何是好。
玄烨心中郁结地转过身,看向渐渐撒红的天际,怅然道:“如今三藩之乱,战事祸及半壁江山,你若真是游山玩水,岂不是危险重重。”
澜乔乐观道:“那我便等上几年,等平定了三蕃再游山玩水。”
玄烨意志消沉叹道:“若是平不了呢?”
澜乔走到玄烨身旁,坚定道:“不会的,当今皇上一定会平了三藩,吴三桂那个老家伙才不是当今皇上的对手呢。”
澜乔说的这番话,顿时令玄烨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急促言道:“你怎知当今皇上定会灭了三藩?难道你不知现如今清军节节败退么?”说吧,玄烨如盼甘霖地看向澜乔,似在找寻鼓励,又似在欲要得到佳人的认可。
澜乔望着面前枯槁的老树,言道:“我不瞒你,我在幼时在南堂是见过当今皇上的……”
南堂?汤若望?那小人儿竟是你?
玄烨瞠目结舌地看着澜乔的侧颜,惊讶地满肚子话堆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又压制自己不要打断她,要听她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必是字字珍宝……
“我便与你说来……我从小生在官宦人家,阿玛的官虽然做的不高,可却妻妾成群。因为姨娘的挑唆,阿玛非要按汉人的做法给我裹脚。我因为不愿意,所以就跑了出来,便被南堂的汤玛法收养,所以有幸见过皇上。”说罢,澜乔转身面向玄烨。
玄烨心跳加速,脸微微泛红,双眼闪动波光,问道:“只那一面你便觉得他有平定三藩之魄么?”
面对玄烨眸光的逼近,澜乔一甩脸,娇横道:“你又不是皇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玄烨情不自禁地握住澜乔的双肩,迫切道:“我虽不是皇上,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虽战事连连,节节败退,但你的话无疑是道曙光,照亮我心。”
澜乔感受到玄烨的气息扑面,一时间害羞瑟缩起来,但看着他急不可待的样子,便想着自己若不说出答案来,他必不会善罢甘休,便答道:“我……虽与他相识短,但却从玛法口中得知他勤奋好学,博古通今,又有广容他族之量,所谓:近者悦,远着来……嗯,且他……且他少年便除了大奸臣鳌拜,故而,故而我是看好他的。并且,那吴三桂不得人心,乃是卖主求荣之人,又年迈,而当今皇帝正值盛年,熬也把他给熬死了!”说罢,澜乔怯怯地低下头。
玄烨热切地看向澜乔,心头如蚂蚁乱爬般发痒,倏地,一个情不自禁,按捺已久的吻垂落到澜乔的双唇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