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者库的青砖石上,处处是各处淘洗淋到上的水泽,因而虽天气微风各煦,但在这湿漉漉的地方仍然会觉得身子发凉。
曹方挟贵倚势,盛气凌人地站在辛者库的院子中间,手轻掩在鼻前,挑眉看着躺在地上刚刚挨打的澜乔,看到其貌丑无盐,不仅咧嘴扬着声调问道:“啧啧,这宫女犯了什么事儿啊?”
瑞姑姑转了转狡黠的眼珠,刁滑回道:“曹公公有所不知,这宫女不仅长得丑陋且为人极其慵懒。从前我是菩萨心肠才纵了她,不想她却越发会偷懒,故此……故此才用鞭子抽了她几下。”
常言道: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看这瑞姑姑兢惕不安的样子,便知曹方在这宫中是有些来头的,而且来头不小。
曹方,皇上的近身太监梁九功的徒弟,心腹,在宫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不仅下面的奴才们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连带着宫里的个把主子也会敬他几分。由于梁九功太过显眼,未免走漏风声,昨日也是这个曹方来说明澜乔迟归的缘由,只是曹方并不知这是当今皇上亲自过问关照的人。
但这曹方年纪虽不到二十,却深知宫中这些管事姑姑向来是摩口膏舌,下马作威,故而他自然是不信瑞姑姑这一套说辞的,便睥睨看向仍旧侧躺在地上的澜乔,问道:“本公公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澜乔忍着皮肉之痛,咬牙用胳膊撑着身子跪到曹方面前,曹方这才看到澜乔脖上的一条血痕,稍作思衬,澜乔开口回道:“回公公的话,奴婢章澜乔。”
曹方恍然道:“那便是你了。”说罢,曹方用手打了打衣襟处的灰尘,顾盼言道,“我说瑞姑姑,昨儿我便亲自到你这来说明了缘由,告诉你这叫澜……澜乔的宫女要到坤宁宫帮忙,所以才会迟了回来。可今儿你却对着奴婢大打出手,难不成你是对坤宁宫用了你辛者库的奴婢而感到不满么?”
曹方说话拉的长音流窜到瑞姑姑的耳中,令其惊惧地跪到地上,惶恐辩解道:“公公明察啊,奴婢……奴婢着实不敢啊!这……这……坤宁宫能用得上咱们辛者库的人,是咱们辛者库的福气啊,奴婢只怕上赶子还来不及呢,怎会不满呢!”
曹公公脸瞥到一旁冷哼道:“我平日里素来听闻,辛者库的瑞姑姑好威风啊,如今一看确实如此啊。这宫里的奴婢皆是上三旗姑娘,纵然是奴婢,也是服侍这天底下最尊贵人的奴婢,岂由你说打就打,说骂便骂。所以啊,今日本公公不管你是真不满还是假不满,都不能纵了你。若我今日纵了你,来日里不知有多少姑娘们要遭罪呢。得了,我也不必告知内务府的李公公了,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教训,让你也知道收敛点。”说罢,他顿了顿,“就二十大板吧。”
瑞姑姑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身子颤悠悠地求饶道:“曹公公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是冤枉的啊!”
曹方可不吃她这套,冷眼厉声道:“都看着干什么,还不拖下去。”
她人见状生怕瑞姑姑会报复,没人敢上前。菱香和芳萃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平日里瑞姑姑最能苛待她们,便几个大步上前,一人架起一个胳膊,将其拖到后院去。
那边嚎叫声凄惨入耳,这边澜乔心惊未散地跪在地上,直到瑞姑姑如被脱骨般拖了回来,澜乔顿时惊的后背发凉。
曹方见瑞姑姑受了责罚,道:“今日本公公便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你可给我记好了,这宫女若是迟了回来,可不是偷懒,而是坤宁宫要借用你辛者库的人。你若还是明知故犯,那下次可就不是二十大板的事儿了。”
瑞姑姑身子瘫软,满脸豆大的汗珠,嘴唇风干,气息弱弱道:“奴婢……奴婢知道了,奴婢再也不敢了。”说完,她低下头,埋脸在温风中,露出阴鸷的目光。
曹方又向澜乔言道:“你既然身上有伤,那便休息两日吧,养好了伤再干活。”
澜乔恍惚回道:“谢公公。”
直到瑞姑姑被人搀扶起来,澜乔仍旧跪在地上。她看着瑞姑姑看自己的狠毒眼神,便知道自己以后的境况恐怕会越来越糟。但这和杀身之祸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可细想也无需自怨自怜,因这就是紫禁城,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也未必过得舒坦……
寿安宫英华殿内,黄琉璃瓦下,一座西番佛像前,一位双手合十,衣着素净,面如土色,体态略显枯槁的深宫妇人正跪在佛前,虔诚祝祷。
此时,寿安宫掌事姑姑阿木尔悄声碎步走向这深宫女人跟前,两腿紧贴,蹲下,轻言道:“太后,博尔济吉特氏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这人便是康熙亲封的徽号为仁宪的母后皇太后,亦是前朝顺治帝的第二任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她被封为太后的那年,年仅二十一岁,如今不过三十五岁。
她睁开似有粘合的眼睛,干皱的双唇微微张开,瞥了一眼阿木尔问道:“她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又是和哪个嫔妃拌了嘴角,自己又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所以到哀家这里来让哀家给她撑腰。”说罢,她冷哼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
阿木尔似觉不是,便又言道:“太后,依奴婢看这次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听阿木尔这样说,她的双眸转了转,只是并未睁开眼睛。
阿木尔又言道:“太后,往日里这位博尔济吉特氏若是想让您出手发落那位嫔妃,刚一入院便会大呼小叫的扰您亲静,只是这次……”
仁宪太后睁开双眼,手搭向阿木尔,被搀扶着站起来,声音低沉道:“只是这次她却不慌不忙。”
阿木尔回道:“是啊,太后。”
“那咱们便瞧瞧她去吧。”
寿安宫正殿,雕有莲花缠枝的鎏金塔式炉里散发的沉香味道,清甜醇厚,细一闻来还有伴有淡淡的奶香。
博尔济吉特氏坐在炉旁,坐立难安,自然没有闲情逸致来品这沉香之气,而是为着乌云所禀报的事情心急如焚。
“太后驾到。”门口太监的禀报声令博尔济吉特氏倏地从座位上起身,在乌云的搀扶下候在正殿门口,待仁宪太后露面,她谦恭地蹲跪在其面前,“臣妾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
仁宪垂眼看了看她,果然如阿木尔所说,比起往日的慌忙错乱,冒冒失失,此刻的博尔济吉特氏倒让她看着顺眼许多了。她便朝正位走去,边道:“起来吧。”待坐下,仁宪一边喝着端过来的奶茶,一边朝博尔济吉特氏抬眼道:“你此刻前来所谓何事啊?”
憋了许久,博尔济吉特氏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她便身子紧绷,手紧握着扶手,屁股挪蹭靠前,哪怕再往前坐一寸,恐怕便会坐到地上去。
“太后,你可听闻太皇太后和皇上已经商议要立钮妃为皇后,立二阿哥为太子之事了?”
听到此言,仁宪惊怒地顿了顿,但很快她故作从容道:“你这是打哪听说的,那二阿哥不过是个周岁娃娃,那钮妃又是罪臣之女,怎会如此?”说罢,她手微微颤抖地欲要将茶杯放到桌上,阿木尔见其这般,伸手接过茶杯,平稳地将其放到桌上。
博尔济吉特氏急忙回道:“太后,是那苏沫儿亲口说的。那苏沫儿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又是个谨言慎行的,若无此事,这话又怎会从她口中而出。”
苏沫儿的信服力自然是强的,故而仁宪太后即刻胸口郁结,脸色冷凝。
博尔济吉特氏见仁宪太后默然不语,情急下便再也坐不住了,而是直接站了起来,道:“太后,您怎么听了都没有什么反应啊,难道您不为博尔济吉特氏担忧么?这太皇太后也是,她也是博尔济吉特氏,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她怎么也不劝皇上立我为皇后!”
这样直言不讳的话也就博尔济吉特氏有胆量说出口,仁宪太后听后不禁气的脸侧转过去,心里暗啐她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若不是她这般轻浮,嘴上没个把门的,又怎能轮的到那钮祜禄氏坐上后位。
仁宪太后虽恨铁不成钢,但她按捺道:“你啊,别这么沉不住气。想当年你姐姐慧妃那是从入宫起便是以皇后之人选栽培的,奈何她命薄让赫舍里氏钻了空子。哀家瞧着啊,纵使这话确是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意思,但你看那钮妃,像是个有福之人么……哀家看你有这心急火燎的功夫,不如回宫里好好学学修身养性,好好学学汉人的文墨,得学着有个皇后的样子才行。不然,即便太皇太后和哀家将你推到了皇后之位,你也难以服众啊!”
仁宪太后的这番话里,博尔济吉特氏只听进去了钮妃不是个有福气的人。想到这,博尔济吉特氏焦躁的心稍稍平缓些道:“太后的意思是,那钮妃不是个长命的,即便她当上了皇后也活不长。”
阿木尔见博尔济吉特氏又说了不中听的话,便替仁宪太后解释道:“小主儿,太后的意思是这事儿只是商议,毕竟皇上的圣旨还没有下来。可小主您即不可因此而失了分寸,也不要因此而丧了志气。小主儿您出身高贵,是这后宫头一份。可咱皇上喜欢懂些汉人文化的女人,就如钮妃,所以小主您也要多学些汉人文墨,让皇上好多喜欢您一些啊,这般您既有母族势力支持,又有皇上的宠爱,那后位还愁会落到别人手中么。”
听过此言,博尔济吉特氏豁然开朗,言笑道:“臣妾多谢太后指点,那臣妾这就回宫去好好读几本汉人的书。”
待博尔济吉特氏的身影从仁宪太后的视线中消失,阿木尔递过装有奶茶的茶杯,仁宪随手接过,可一股集聚已久的怒意瞬间如潮浪来袭,顿时,仁宪太后愤怒地将茶杯摔到地上,脸色变得铁青,嘴唇颤而风干。
宫人们见仁宪太后如此发烈怒,皆吓得跪下,齐声道:“太后息怒。”
阿木尔虽也被吓到,但太后的愤怒还等待着她去平息,故而她清退了其他的宫人,待他们有序退下后,阿木尔劝言道:“太后,您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小心伤了凤体啊。”
仁宪呼出一口发颤的气,黑脸怨言道:“真是太欺负人了,难道他们都当哀家是透明的么?”她紧闭下双眼,旋即双目赤红地睁开,委屈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立后这么大的事情,立太子事关国本的事情,居然兜兜转转从一个懵状肤浅的博尔济吉特氏口中得知,他们到底眼里有没有我!”一顿怨言说过,仁宪太后气的脸红脖子粗。
阿木尔知道太后这是钻牛角尖了,可也不怪她会这样。想来她十四岁进宫,过着和先帝顺治爷有名无实的帝后生活,后来又闯进来个董鄂妃,先帝更是为了这个董鄂妃动了废后的念头。虽说她动了手脚,让那个董鄂妃命丧黄泉,但也因此成了寡妇。这些年来,在外人看来,太后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地位尊贵。但实际上仁宪这个儿媳妇并不得孝庄的喜爱,甚至连死去的董鄂氏都不如。想那董鄂氏温婉恭顺,对孝庄极其孝顺,可仁宪却是个不懂讨好的人,纵使在孝庄生病的时候,这正是给外人作秀的机会,她亦不懂表现的体贴孝顺,故此,仁宪在这宫里的日子过得狭隘又苦涩。
阿木尔劝言道:“太后,那孝康章太后早早崩逝,您一向对皇上视如己出,皇上是个感恩孝顺的孩子,怎会不把您当回事。您瞧,每年您的寿辰,皇上都会费劲心思讨您的欢心,又怎会不把您放在眼里呢。”
说起玄烨,仁宪面露动容之情。可自己出身科尔沁,也是博尔济吉特氏,自然是希望博尔济吉特氏能继承后位。可宫里流出这样的传闻,又是从苏沫儿的口中,仁宪怎能不忧心。
她摘下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地拨动着,目光空洞怅然道:“太皇太后怕走了和先帝的老路,怕和孙子生出嫌隙,就连族人的荣耀都不顾及了,这个哀家早在立赫舍里氏为皇后的时候便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居然是那个钮祜禄氏……”
阿木尔应声道:“太后可要插手此事。”
仁宪正色言道:“不是哀家要插手此事,而是哀家要在这后宫中使博尔济吉特氏站稳脚跟。哀家不能像太皇太后那般一心只为了迎合皇上,哀家要捍卫族人的荣耀!”
(本章完)